【舊鞋救命3】難懂的議題說不清,捐舊鞋到非洲成敲門磗?/楊右任創辦人專訪
承上篇:2. 「二手衣議題受政治操作,犧牲那些落在市場之外的非洲人」/楊右任創辦人專訪
關於捐贈二手衣鞋到非洲與「舊鞋救命」的討論,另一個難題在於過程中的許多人都充滿了情緒。此間原因是,即使「舊鞋救命」的支持者眾多,但臺灣近年來對佛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宗教色彩的公益團體皆抱持複雜的心情,在廣大的信眾之外,外界的質疑與疑慮從不絕於耳。
這些疑慮包括「到底建學校是為了辦學還是宣教?」、「為什麼必須信教才能拿物資?」、「不信神就不能入學嗎?」、「因為有信仰有愛,就能強迫接受嗎?」、「靠儀式和慈善來打悲情牌,人權在哪裡?」、「佛教團體為什麼財務無法公開透明?」、「連錢花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拿去炒地皮也抓不到啊!」……
以上質疑並非針對「舊鞋救命」,而是隨著時代與公益責信討論之發展,我們長久聽聞的、各種公眾對宗教性組織日漸累積下來的不信任(或許也解釋了一個資深 NGO 工作者如褚士瑩,為什麼會寫出如此措詞激烈的文章)。不可避免的,「舊鞋救命」的宗教背景確是把雙面刃,在嚴肅難懂、鮮少人願意深究的所謂「計畫與影響力評估」之外,其信仰初衷一開始便為它贏得廣大的支持,卻也招引另一群發展工作者與研究者持續的疑慮。
楊右任從不迴避其教會背景,甚至直言其組織計畫一開始就建立在教會體系之上:「我們並不是突然空降到一個地方,然後說『來我給你東西』。」他解釋:「在非洲,有非常多非政府組織服務都是從零開始,很多計畫到最後都變成『當地人來幫助外來人』。等這些外來人走掉之後,這些在地人也沒什麼好做了,因為那些都不是他們的願景,也不是他們的夢想。」
「但是,我們都是從當地的教會體系著手,去協助他們完成『原本就想做的事』。」楊右任說:「例如當地教會想辦學校,而我們有一些經驗和硬體(貨櫃教室),可以促成他們原本想做的事。有時我們也會跟一些國際組織合作,例如世界展望會或當地的商店、據點。我們的計畫是建構在當地體系上的,因為我們只是外來訪客和朋友,最後終歸是在地的教會牧師要自己完成。」
「整個過程當然有信仰在裡面,包括我們幫助教會、參與教會禱告等。我也很不避嫌的說,我當然希望在地人都能有機會接觸基督信仰,希望他們在經濟和生活上都能自給自足、被關心到、照顧到,但我沒有逼他們一定要信耶穌。」楊右任打個比方:「就像我現在跟妳說話一樣,我們講到耶穌,妳問我為什麼想做這一切,我告訴妳因為我的信仰。但我沒有要妳信神,妳只是因此知道我們是誰而已。」
在楊右任心中,以賦權和培力為核心價值(之一)的當代發展與 NGO 工作,並不跟他的宗教信仰相違背,他解釋自己的觀點:「我完全知道 NGO 介入在地社群和社區需要非常小心,並且最理想的狀態當然就是以退場為目標,也就是希望當地最終能自給自足,習得方法與技術,獨立面對問題、拓展解決方案,然後我們外人就可以離開。」
楊右任舉例:「就像我們用當地(二手市場買來的)布和線,以及在地的紡織法去教當地的婦女製作布衛生棉,其中一個是村裡學校校長的太太,她回去之後不但教給全校的女孩子,還到隔壁學校去教,這整個後續過程我們都沒有再介入。」
「我們的養雞計畫也是同樣概念。」他進一步解釋:「剛開始我們給一個雞農 5 隻雞,後來雞生蛋蛋生雞,最後他有上百隻雞,他賣掉一半,換回 10 隻羊,沒多久就自給自足了。後來我們開始將養雞計畫鎖定在幾間育幼院裡,在村莊裡發送、登記雞隻,之後每個月他們都要回報,包括現在有幾顆蛋、幾隻雞、收入將如何運用等。差不多 8 個月後,我們就會退出這個計畫,讓他們自己去生產。」
話峰一轉,楊右任反問:「但我倒是好奇,你們身邊有多少人對這些善行的倫理與國際議題這麼清楚明瞭的?」他揮揮手說:「至少我們身邊的朋友,懂這些的真的很少。捐舊鞋真的是一般人最好切入的。我今天在粉專上貼出計畫的追蹤數據、物資發送地點、貨櫃教室如何結合太陽能板自主供電……根本沒人要看。」
楊右任相信,發動民眾以舊鞋捐助非洲,是一個推動他們所有非洲計畫的「敲門磚」。因為「捐鞋到非洲」是最直接的行動召喚,愛心色彩有餘但理解成本低,其訴求對象正是一般家中有舊衣鞋但沒有餘力了解遙遠議題與爭論的民眾。換言之,比起討論捐助舊鞋的實質效益,不如說它更接近一種行銷策略——利用所有計畫中最吸睛的那一個,來支持其他計畫的推展與宣傳。
這個策略與其說用在 NGO 身上究竟該如何看待,不如說從商業公司、社會企業到 NGOs,有無數團體都在用這種方式維生,或以此守住自己最後一點價值——媒體集團用旗下銷量最大的八卦小報來養不賺錢的質報、出版公司推出明星寫真來支撐不賺錢的詩集、NGOs 用最多人支持的偏鄉孩子募款計畫來支持鮮少人理解的受刑人服務、用最能博得注意的個案故事來挹注組織的後勤行政費與人事薪資……類似案例比比皆是,其中的價值判斷自在人心。
親眼所見之後,寧願先行動再修正
楊右任苦笑:「說真的,我們一直都在觀察、學習與調整,所有這一切都是寶貴的經驗。我們也不是沒犯過錯,蓋學校、找人才,所有『舊鞋救命』在其中犯過的錯我全知道。就連傳福音這件事,我們也會自我檢視,思考這究竟是不是另一種殖民主義與西化的統治思維?但,難道我們就因此不去建學校、不做教育了嗎?」
「不,我還是相信我們在做的是正確的。」楊右任正色說:「我所謂的『正確』,不代表我百分百是『對』的,而是我知道應該要走這一步,即早開始行動,然後在過程中逐步調整修改。」
「我認為非營利/非政府組織某個層面需要保有宏觀的清晰度與學術上的知識,但與此同時還需要一些傻勁。那些學術論述我不是不知道,只是要用這些論述來得到一個人的信任需要很久很久,包括我現在在這裡跟妳講 3 小時,妳可能也不完全相信我所說。但如果妳跟我去一趟非洲,或有人要捐一筆錢給我們,我也寧願他們拿這筆錢跟我們去一趟就好,親眼所見會改變很多事。」
訪問的最後,楊右任感嘆:「這個世界有各種不同的聲音,但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好人和壞人在吵架,而是好人和好人之間吵不停。我相信褚先生和你們都是在做好事的人,縱使有不同的觀點,也都是在努力改變世界。我們這些想要改變的人,真的不能再吵了,我們需要多一點正向的力量。」
捐助者的眼與心,自是雪亮
回到最初,去年遲遲無法產出的專訪,為什麼現在忽然可以寫了?其一是,一篇無意中的文章造成了一些巨大的影響,一年多來,「舊鞋救命」被迫反覆回答了很多支持者的提問與疑慮,雖說這是一個日漸規模化的 NGO 最終必須面對的公眾叩問,但我們也難逃引發風波之責(雖然「舊鞋救命」後來的發展似乎愈來愈順暢,顯見我們可能對自己的影響力也多慮了)。
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逐漸在無數的爭論中領悟到:願意參與討論這些的讀者,理應是擁有高度自我判斷、識讀能力與討論意願的一群人。
也因此,即使我們無法驗證一個遠在非洲的計畫之虛實,無法辯論出「送二手衣到非洲究竟是幫助還是傷害」,然而所有的捐款與捐贈行為,本就來自捐助者心中的一把尺。捐助者選擇相信誰、相信什麼、如何解讀資訊、接下來會有什麼行動,往往來自於過往的生命經驗與 NGOs 持續不斷的對外溝通。而新聞媒體不該(只)為了提供問題的解答而存在,而該是提出「問題」、問出說法與態度的角色。
我們相信,在這一年多來的爭論風波之後,在這一篇遲來很久的專訪之後,最終的選擇與答案終不在我們身上,個人的信仰更不會由單一報導而形成。從假新聞到偽資訊,如今的媒體與 NGOs 能做的,或許就是將更大的識讀信任與監督權責,還給每一個有心支持社會共好的捐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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