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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1960 年,卓樂部落發生一起「手榴彈事件」—— 當時 5 位教會幹部遭警員誣陷叛亂、受刑求侮辱,至今仍是部落難以遺忘的創傷記憶。到了 2023 年,因著「原住民族政治暴力創傷療癒與照顧計畫」,計畫夥伴、原住民族家庭服務中心社工和受難家屬後代展開事件的討論、規畫籌辦事件展覽。
本系列第一篇文章中,吳學儒分享了他在卓樂部落的社工經驗與文化學習,並提到正在籌辦與參與一場展覽;第二篇則實際帶領讀者進入展覽。本篇即是展覽的實踐紀錄,描繪族人、社工與家屬如何攜手籌備、完成展覽,讓歷史成為療癒的契機。
這場沉浸式展覽由當地族人、受難者後代,同時也是專業社工的張俊傑發起,族人家屬共同完成——
從部落家屬的口述記憶、颱風後的重建行動,到沉浸式場景的搭建與開展,細緻呈現族人如何以信仰與共同合作回應歷史創傷,也讓我們看見原住民社工實踐在地行動與集體療癒的多重面貌。
「我除了是社工,也是政治暴力受難者的後代。」張俊傑說。
張俊傑—— 和我一起在卓樂部落推展手榴彈事件11960 年,時任花蓮縣玉里分局卓麓派出所的余寶堂警員,平日與當地布農族人、基督教會相處不睦,族人不堪其擾,請時任村長的 Tama Bu-uaq(沈金福)傳道師,於村民大會中為民喉舌,卻疑似惹惱余姓警員。
余姓警員竟將手榴彈或疑似為匪宣傳的文件傳單,放在含 Tama Bu-uaq(沈金福)在內共 5 名教會幹部的家中,並聲稱這些物件是「證據」,誣陷 5 人有「預備叛亂」之罪名,將他們帶至派出所,又在鄰近的天主堂外毆打受難者,再抓回玉里分局。
在分局大約一週的時間中,受難者遭到警方刑求,其中包含以針刺手指和腳趾、強灌鹽水,又在白飯上鋪滿鹽巴,飢餓的受難者們只能先乾吃鹽巴,才吃到底層白飯果腹。
此外,因受難者皆為長老教會重要幹部,警方強迫其踐踏聖經,且撕下聖經,強迫他們吞下,對他們的信仰極盡羞辱。
事件爆發後,鄰近的清水教會 Kising Tansikian(田榮順)牧師,前往玉里的外國人駐點處傳達消息,再傳至臺北。長老教會的鮑德理(Blake Bradly)牧師才向內政部反映,輾轉救出被囚禁的受難者。
同年 9 月,余姓警員因故意陷害誣告他人預備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被警總判處有期徒刑 13 年,褫奪公權 5 年。
儘管法官最後懲處該警員,但以「預備叛亂」的罪名誣陷族人,只是為了報復私怨,足見當年威權統治對族人日常生活的影響。
這個事件,史稱「手榴彈事件」。集體工作的好夥伴,他的這句話表達出他參與轉型正義工作的深層動力。身為當地的布農族人,張俊傑從 2023 年中合作至今,已有一年多。他不只是以專業身分進入部落的社工,更以家族記憶的承接者、部落信仰的延續者,持續且深度的投入。
除了社工與受難者後代的角色,張俊傑同時也是卓樂基督長老教會的執事。「那時候我在整理教會資料,發現我們教會有記載這個(手榴彈)事件,我看了裡面的人名才發現,怎麼是我的祖父、是我的叔公?」這個發現,不只重新揭露一段部落歷史,更重新定位張俊傑的個人身分。
在過去幾次烤肉分享會裡(參考上一篇),族人敘述當年張俊傑祖父和叔公受難的經驗,以及受難者們對信仰的忠貞,「他們不是因為什麼政治陰謀受難,是因為不願意踐踏自己的信仰,這讓我非常震撼。」張俊傑說,他當下感到很衝擊。
這份震撼感,因為開始和我們合作推動手榴彈事件集體工作,慢慢轉化成一股想要去理解、去說出來的力量。
張俊傑更深入訪談幾位記憶較完整的受難家屬,他逐漸覺察「集體療癒」的一種展現方式,是學習不急於驗證真假,而是尊重每一種記憶的存在。
「有些人說,他們是吃完飯後被抓的;有些人說,是半夜突然有警察衝進家裡;這些版本不一樣,但它們都是部落的記憶。我們要做的不是找出哪個是真的,而是把它們都留下來,而且呈現出來。」張俊傑說。
在逐步建立起與案家之間的信任後,張俊傑與我開始構思「沉浸式情境展」,準備將歷史具象化。當年受難者之一 Tama Bu-uaq(沈金福)的後代家屬慷慨出借 Tama Bu-uaq(沈金福)被抓時的家屋,我們將家屋布置成被抓捕、刑求,以及當時日常生活的模擬場景,藉由道具、照片與文字引導,讓參與者得以沉浸式的體會事件情境。
從決定辦展到正式開幕這僅僅一個半月(2024 年 10 月中到 12 月初),張俊傑遇到的大難關是風災。罕見的 11 月秋颱橫掃部落,我們規劃的策展期程完全被颱風打亂,災後重建、回歸日常生活等,才是族人首要處理的事。
張俊傑邊與族人合力打掃家園,邊憂心佈展一事可能遙遙無期。
然而信仰給予家屬莫大的力量,家屬相信,恢復家園後,大家絕對可以共同合作、如期開展。正式開展前一週,張俊傑終於得以與家屬專心佈展,他們蒐集材料、對展覽呈現出主意、實際出力打造場景……家屬們齊聚一堂、同心合作,張俊傑感到訝異,更多的是感動與開心,因為大家真的正在為這起事件的記憶,留下具體的傳承。
張俊傑為這次展覽下了一個主標題「聽我們的故事」,主要的訴求是強調家屬的聲音。家屬在籌備過程中,則表示期待展覽主軸並非復仇或控訴,而是信仰。「他們不希望展覽只是在講國家怎麼對不起他們,而是想透過這個事件、這段歷史表達出:我們的信仰,讓我們沒有倒下。」張俊傑說。
開幕式當天,與會者約有 70-80 人,包括部落裡的其他族人、非營利組織、公部門單位、政治人物、媒體與關注原住民轉型正義的民眾等。家屬化身為志工,引領參與者簽到、入座,讓每個人都有位置—— 他們也為自己找到一個位置,不只是被動的後代家屬,更是積極參與其中的展覽團隊成員。
對張俊傑而言,辦理展覽的一大動力就是要讓有權力的人參與,聽見受難後代的聲音,開始更積極重視轉型正義的任務,也讓這些任務未來得以延續下去,而非僅是一次煙火式的活動。
先前張俊傑深入訪談的 3 名家屬,也在展覽開幕現場現身。他們或以華語、或以布農族語分享,最可貴的是一名受難者妻子仍健在,她談到事件當年她才 20 歲,又手牽、又肩背幾個小孩,從部落徒步單程走了 2 個多小時,到玉里分局探望被囚禁的丈夫,而丈夫看到她,則喊著自己可能會被殺掉。這樣的家屬生命經驗與感受,若非說出口,是難以在國家檔案或教會記載裡看見的。
類似這樣的敘說實踐,對張俊傑而言,不只還原歷史,更是社會工作的深化。他說:「以前我覺得社工就是服務、連結資源;現在我覺得,我要做的是讓族人能自己說出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痛。」
幾坪大的舊宅裡,張俊傑與家屬布置了當年生活用具、教會照片與手寫紀錄、事件相關展品說明;一個房間則規畫成受難者被捕時的臥室,還有幾顆羅織他們罪名的手榴彈;狹小的廚房則用竹子、稻草、刑求道具與模擬假人,塑造受難者的牢獄之苦。
風災結束後,尚未來得及修理的破損屋頂,卻巧妙的射下一道陽光,打在虔誠默讀聖經的假人身上。張俊傑帶著參與者走進時光隧道,就著展品說明展覽理念和故事,讓參與者更能親身感受 60 多年前的那一夜。
導覽結束後,我們邀請有意願的參與者分享觀展的心得。有人提到,自己身為部落族人,雖曾在教會知道手榴彈事件,但仍舊不清楚事件始末,沒想到每日走經的家屋裡,居然發生過這段歷史。
此外,也有國小校長說,手榴彈事件也該被下一代認識、理解,當我們在談部落文化時,不能忽略這一切;教會牧師認為家屬現身談自己的感受與生命,讓他更有感於被神帶領到教會的神聖意義。
活動當下,張俊傑忙進忙出,沒辦法直接與參與者交流回饋,然而結束後,張俊傑對於這樣的發酵感到值得,因為當家屬以外的人也有感了、認為重要了,才可能繼續往前走下一步,而不是永遠只繞著一小群人打轉,他認為這是很好的開始。
情境展的最後一個活動,是張俊傑帶著參與者一起走訪部落內與手榴彈事件相關的地景。從Tama Bu-uaq(沈金福)家出發,走經張國興、高則通、張國品和田樹藤等受難者的屋宅—— 當然,基督長老教會和卓樂派出所等地方更是不能遺漏。
我在旁看著張俊傑一個一個講解,不時帶到當代族人的生活或趣事,再次呈現出辦理這場展覽想傳達的正面意義,而非營造悲情的受難困境。
從去年底辦完展覽至今,張俊傑不只一次提到他對社會工作模式的反思。「原住民社會工作不能只是複製都市裡的那一套。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信仰系統、部落關係,我們的社會工作也應該從這裡出發。」這段過程讓他重新定義了自己的角色:「我不只是社工,我是一個族人,是部落裡的人,我有責任把這些事情說出來。」
他坦言,這份工作真的很不輕鬆,自己面臨了很大壓力,許多長輩亦仍存有對國家政府的恐懼,不願輕易開口;而部落的集體記憶,也不可能靠短期計畫就完整恢復。「但我覺得,有人願意開始問、有人願意聽,就已經是好的開始了。」
我和張俊傑持續在更廣大的集體療癒工作與教育推廣之間前行。他相信轉型正義不該只是政府的責任,也是族人自我認識與相互療癒的過程。而他的工作就是在這條路上,讓每一段記憶都有機會被看見、被說出、被尊重。
「這段歷史不是過去式,而是現在進行式。因為它一直都在我們的生活裡,只是我們選擇要不要去看它。」張俊傑說完後停頓了一下,補了最後一句:「而我選擇看它,也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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