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社會工作:發現自己其實難以承受失去,也是動物離開帶給我們的禮物

作者按:最近遭逢朋友們家中的狗過世,或是狗過世的紀念日,因此 9 月變成我悲傷的一個月份。我想跟大家談談,關於家中動物過世可能帶來的失落、悲傷,而我們又該怎麼理解、如何因應。

本篇文章摘要了 Adrienne Elizabeth Thomas(2014)〈Liquid Love — Grief, Loss, Animal Companions and the Social Worker〉的部分段落,並依照我自己的經驗改寫,捨棄了部分學術格式,增加易讀性。如果你對學術研究有興趣,可以搜尋前文,有非常紮實的人與動物間的連結(Human Animal Bond,HAB)、依附理論與失落理論的探討。

本文感謝動物社工讀書會小夥伴珮蓁提供原文翻譯稿作為參考資料。

此篇獻給不要、Ruby、曼尼和牠們的家人,以及開啟我談動物失落的 Kuma 和她的主人。

「對我來說,跟動物生活在一起,不是只有快樂而已,還包含承擔痛苦。」── 一個助人工作者的心聲

這是與動物生活在一起的人,必須學習的第一堂「人與非人動物生活心理學」。一旦我們有了依附關係,當失去另一方時,容易產生各式各樣獨特的失落,這些失落可能伴隨著悲傷和其他各種的情緒,如痛苦、焦慮、莫名低落及落淚、失眠、愧咎、自責、無法過日子、沒有真實感等。

特別是在家中動物們帶給我們「無條件的」及「不帶評價的」愛與陪伴,無關物種,甚至超越其他人類至親好友,成為我們生命中的重要他者時,失去牠們有如失去人類的重要他者一般。

失去動物夥伴的悲傷不被理解,成為二度傷害

「還好我的工作伙伴和督導都很支持我,甚至在我的狗失蹤時願意幫我一起尋找。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裡,我幾乎天天以淚洗面,上班、家訪時都會掉眼淚,還好同事也給我很多支持。」── 一個社工的告白

「在課堂上,沒有人談論動物相關的議題。最後我鼓起勇氣走向喪親的主題,想談論我家狗過世之後我的悲傷歷程。卻有同學說,我們討論的是『親人』,你的主題是『寵物』,不太適合加入我們這一組。然而,最後分享過程中,同學才發現喪狗和喪親其實有很多雷同的地方。」── 一個社工研究生的自我敘事

在辦理動物過世的飼主支持團體,以及過往舉辦工作坊的經驗中,我們發現與動物的相處經驗往往被視為「不正式」的,同時可能「不被重視」,甚至「被忽略」、「不被認可」。也就是說,跟動物相處的經驗,有可能不被身旁的人所認可,父母、伴侶乃至於閨密、同事(或是督導),都有可能無法理解你跟動物之間的強烈連結,以致於失落的經驗不被承認。

失去牠的痛苦變成一種無法被理解的痛苦,就算說出口都無法被理解,形成被剝奪的悲傷。家人可能告訴你不過就是死了一隻「畜生」,再養一隻同樣品種的就好;同事也不願意支持你請「動物喪假」,覺得為了一隻動物傷心難過實在太浮誇。

這些無形之中都成為二度傷害,明明就已經很痛苦,這個痛苦卻還要被別人否定。就像過往因為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所造成的邊緣化,女性、非白人的經驗不被承認,他們所遭遇的困境也不被理解,可以說是「被剝奪的理解」。

同樣的,與動物的相處經驗,在物種歧視與人類中心的思維下,也被邊緣化成無法理解的經驗,而形成被剝奪的悲傷。因此,重視並肯定失去動物的悲傷,是面對動物失落的重要環節。這種被剝奪的悲傷,可以透過同樣有飼養經驗的人相互支持,或尋求重視動物離世的社群和專業工作者(如社工、諮商心理師)來協助。

延續與動物的連結:適當表達情緒、發展個人專屬儀式、不勉強自己恢復

關於失落的理論其實非常多,在這裡就不多以學術方式討論,但值得注意的是,較新的失落理論關注在認知、持續連結創造意義,與過往的「放下」、努力「不再悲傷」理論較為不同。

Photo by Velizar Ivanov on Unsplash

我們必須透過各種不同的方式來因應失落,比如說情緒表達,例如透過敘說、哭泣等方式,或透過不同的行動、物件與儀式來處理這些情緒,像是舉辦追思會、刺青、為牠完成心願、照顧花葬的盆栽等。在這些情緒、認知、生理或透過行動、工具性表達的不同方式中,持續與過世的動物產生連結,使動物在自己的生命中有所意義,甚至感覺亡者在心中持續存在,方能使自己經歷失落的歷程。

此外,因為每個人的條件不同,比如說性別、表達能力、情緒感受力、年齡、承受力、經濟(經濟往往是能否選擇理想儀式的條件之一,動物屍體的個別火化費用比集體火化的費用來得高,且選擇很少)等,每個人都能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哀悼儀式,來因應個別的失落與悲傷。

不需要特別積極克服悲傷,因為失落而發現自己其實難以承受失去,發現自己的脆弱,也是動物離開帶給我們很大的禮物。也不需要勉強自己趕快恢復,或趕快領養下一隻動物,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來延續你對特定動物的愛,比如說捐款給動物保護相關單位等。

Photo by nomao saeki on Unsplash

從預期中的安樂死到非預期的分離,人與動物都可能產生創傷

「我永遠沒辦法忘記簡(稚澄)醫師那件事,我心想,我們為動物做那麼多事情,難道都沒人能看見嗎?努力都是一場空嗎?」 ── 一個動物保護工作者的自述

即使是面對預期中的安樂死,也會有失落和悲傷反應,若能提前和獸醫討論好醫療決策的標準或舉辦生前告別式,可能有助於經歷哀悼歷程。值得注意的是,在專業角色上,獸醫經常必須成為決定動物生死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決策者,很可能在救援與放棄中兩難,因此產生巨大的心理壓力,使獸醫面臨情緒耗竭或出現自殺傾向(請多關心你的獸醫,並且不要讓醫病關係失去平衡,以維護獸醫的身心健康)。

Photo by Robert Larsson on Unsplash

非預期的意外死亡或強迫分離,也會造成失落與悲傷。如實驗室裡的人與實驗動物、任何被作為工作犬的犬隻與領犬員、因天然災害而被迫留下動物的飼主、因家暴被安置而與同伴動物分離的家暴倖者、懷有身孕而被強迫與同伴動物分離的新婚夫婦,在孩童時期因經濟因素或搬家而不得不將同伴動物送養給他人等。

這些被強迫分離的狀況,不僅會造成人的失落與悲傷,同樣也會造成動物的精神狀況異常,如創傷壓力症候群、分離焦慮等。人與非人動物同樣遭受到暴力與壓迫,皆會引起嚴重的創傷反應。

失落必須放在文化、宗教、歷史與政治脈絡中來看

「牛是會流目屎的喔,伊有感情,伊知道你要走、要送走他,攏會毋甘。伊予咱鬥相共犁田,所以父母攏教育咱袂使食牛肉。」(牛是會流眼淚的,他有感情,牠知道你要離開、要送走他,他也會不捨得。他幫我們犁田,所以父母都教育我們不可以吃牛肉)」── 一個阿嬤的故事

失落與悲傷不能當成單純的情緒反應來理解,而應該放到脈絡之中來理解,因為不同的脈絡會讓人們與非人動物有著不一樣的關係。在儀式或敘說悲傷時,可以加入脈絡來進行。

以文化為例,在還沒有當代動物保護觀念的農業時代,人們因為農耕而與牛隻關係緊密,發展出與牛的特殊情感,此時對於失去牛隻的反應,相較於跟牛隻異化的現代都市人截然不同,因應失落與悲傷的方式也會不同。

圖/臺灣水鳥研究群,彰化海岸保育行動聯盟 @ flickr, CC BY-NC-SA 2.0

這也不得不談到宗教上詮釋的歧異。基督教經典有文字記載,人必須管理萬物,塑造人與動物的階級關係,也有一說基督教認為動物沒有靈魂,因此有教友在動物過世後,認為在天堂不會遇到過世的動物家人而難過不已。在佛教輪迴的觀念之中,則有「畜生道」的說法,成為動物是一種苦難修行,曾聽聞佛教家庭中的動物過世,有家人加以誦經迴向給動物,希望他下輩子不要再為動物、超脫輪迴。

歷史政治因素也會形塑/剝奪動物的失落經驗,例如林旺成為臺灣人的集體記憶,是因為歷史政治因素使林旺來到臺灣落腳,並成為動物園的明星動物。

在林旺過世的過程中,也會讓見過林旺的臺灣人產生集體失落,進而發展集體的哀悼儀式。此外,在政治與法律規範下,特定動物被界定為瀕臨絕種、非保育類、外來種等,都會影響人們對該物種生存的認同與否、物種死亡的態度,以及物種死亡後,人們的身心狀態。

大象林旺是臺灣人的集體記憶。圖/@ Wikimedia Commons

當外來種被視為有危害的物種而加以撲殺時,對於該物種死亡的失落感受即失去了被認可的合法性,進而形成被剝奪的悲傷;或是保育類的動物死亡時,對於野生動物保育工作者、動物保護工作者,或社會上少數關心的人來說,也是不同於一般人的痛苦。

來場專屬於你們的告別冒險吧!

無論如何,我們得面對必然來到的告別,但這不代表失去了未來,我們也可以在沒有拘束的環境中,自由選擇自己的哀悼儀式。帶著牠的骨灰去還沒去過的地方、在身上刺上專屬牠的圖騰、和朋友分享牠的故事並且大哭一場、替牠打造一個專屬的安息處、為牠辦一個告別派對、把骨灰偷偷埋在牠喜歡去的地方⋯⋯

透過不同的冒險,創造和牠的連結,讓牠們持續留在我們心中。


延伸閱讀:動物社會工作:陪你面對寵物離開的悲愴、讓獸醫度過動物工作中的高壓、研究家庭權力與動物虐待的關聯


動物過世所造成的失落與悲傷刊載於 Medium,Right Plus 獲授權轉載。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陳懷恩
陳懷恩

跟 2 隻狗住在最靠北海邊的邊緣社工,經常出沒在動物社會工作、最靠北社工和各種社工場合。願意費盡生命研究那些用錢也買不到的東西,覺得這是社會工作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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