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實習,可能是一顆顆洗不完的頭。」髮廊實習建教美夢,化作白日夢/《失去青春的孩子》
編按:招生宣傳上,寫著「建教合作」制度能為學生保障底薪,並獲得專業技術訓練。然而,建教現場真是如此嗎?游擊文化 2021 年出版《失去青春的孩子》,作者涂曉蝶於 2009-2013 年進入美髮建教現場進行田野調查,道出一群 16-18 歲的建教生勞動現場,包括那些不平等的教育條件與勞動處境。
本篇摘自本書 Part 3〈在學校與髮廊之間〉的後段,作者帶領讀者看見,帶著美夢進入建教實習現場的學生,如何遭受勞動與教育的雙重剝削。
推薦本書的監察院人權委員葉大華指出,建教現場最常因過長工時、苛扣薪資、教育訓練不落實、強迫賣產品等亂象被詬病,甚至曾遭監察院調查糾正。
因此,2013 年建教盟也推動《建教生權益保障法》通過並實施,加上 98 學年度全面實施建教「免學費」,以及 107 學年度實施建教「免雜費」,都期盼能改善建教環境、保障建教生權益。
如今,建教合作現場因為各方的努力而有所進展,深諳勞動研究的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謝國雄也指出,本書作為深具社會意義的非虛構扎實研究,鉅細靡遺的寫出個人困境與社會議題之間的關係,揭露資本主義的結構困境。如今外在環境雖已有部分改善,仍可做為各方辯論公共議題的基礎。
撰文/涂曉蝶
建教合作曾經給過他們希望。它讓小葉以為 3 年畢業後可以變成美髮設計師;它讓彬彬以為,從此不用再跟家裡拿錢。卻不是所有人願望都會成真。
我問小葉,為什麼選擇當美髮建教生?小葉說,因為「很好。」當初,招生人員給小葉的那張 DM,把建教合作寫得很好。有 18780 元的保障底薪,有專業的教育訓練,還承諾會培養建教生考到證照。
這些條件對於想培養一技之長、又對美髮很有興趣的小葉來說,「很好。」他可以在念書的同時,開始累積工作經驗,接觸工作時真正派得上用場的技術。
但去髮廊實習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如果運氣不好,遇到不肖店家,建教生不論是想累積經驗,還是學習專業技術,都將化為白日夢。所謂實習,有可能就是一顆又一顆洗不完的頭。
一直洗頭、一直洗頭,小葉洗到懷疑人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嘛,實習究竟又讓他學到了什麼?小葉說他感到害怕,覺得自己被騙了。學校說 1 個月薪水有 18780 元,但他並沒有領到那麼多;說好到店家實習可以學到更多專業技術,他卻只有洗不完的頭。
建教合作卻只能自救
小葉研究建教合作的規定,發現店家更多違規的地方,像是政府規定正職與建教生的比例要符合 4:1 原則(店家有 4 個正職人員才可以使用 1 名建教生)但這家店只有 1 個店長、2 個設計師,卻進用 3 名建教生。
我問小葉,實習的店家有問題,難道不能向學校反映,換一間嗎?小葉說,他本來也想離開店家,也詢問學校能不能讓他先回校上課。但由於小葉的同學都在實習階段,他只能向學校申請「寄讀」,先回去另一梯次的班級上課,卻遲遲等不到學校回覆。
後來,他並沒有完成實習,學校也沒能給他應有的學分,小葉因此沒辦法升上 2 年級。處處碰壁的他,決定回學校辦理休學,同時開始蒐集資料,準備對實習店家展開反擊。
他向政府單位反映自己遭受的對待,也尋求社運團體協助,有越來越多人知道發生在小葉身上的事。這場戰役最後,小葉自店家拿回實習半個月的薪水,數字比原本他們承諾的保證底薪還好。他猜想應該是因為店家怕再被找麻煩。
自此,小葉離開美髮建教合作,至於他指控店家的違法行為,後來究竟有沒有讓店家得到應有的懲罰,再也沒有人來告訴他。
除了小葉,同為美髮建教生的小松鼠、樂樂、貝貝也都知道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店家,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必須有些對策。比如,為確認店家發給他們的薪水分毫不差,小葉的學姐教他準備一本筆記本,把自己每天做的工作記錄下來,幫助他確認店家算的薪水是否有誤。
小松鼠也是,每天下班無論多晚,都一定拿著記錄自己今天洗幾顆頭的簿子,與一張張帳單核對。如果計算有錯,必定去要求店家修改,「服務 1 個客人要 1 個小時,才賺 10 塊錢,怎麼可能不計較,你絕對不可以少給我錢。」
貝貝知道她每個月可以領多少錢,全記在老闆娘的筆記本裡,包括每個人洗多少顆頭、底薪多少錢、餐費、扣薪的明細及出缺勤狀況。為了確定自己的薪水有沒有被少算,有天貝貝和一起實習的建教生約好,等老闆娘回家後,去偷翻那本筆記本。
結果發現老闆娘計算貝貝洗頭的數量,果然跟她自己記錄的不一樣,但因為是偷看來的,也不好跟老闆娘爭辯。她向另一個建教生建議,也買一本筆記本,一起把每天自己到底洗了多少顆頭,一筆一筆好好記錄。
這是建教生的自救行動,他們以自己的方法,想辦法保護自己,也保護身邊跟自己一樣處境的建教生。
學校沒有強制力、老師也幫不上忙
難道沒有其他人維護建教生的權益嗎?事實上,申請辦理建教合作時,學校與店家都必須準備資料讓政府審核資格。此外,根據建教合作規定,班級導師或學校人員必須定期到實習現場訪視。
不過建教生認為,老師要負責的學生很多,同學又分散各地實習,老師若只透過巡視了解學生實習情況,效果不會太好。貝貝班上就有 40 幾個同學,老師每一個都要訪視,在學校還要教課,1 個學期要訪視全部學生並不容易。
美琪、小玉運氣比較好,她們的老師每 3 個月就會到店裡訪視 1 次。但也有像是筱涵的老師,3 年來只去看過她 1~2 次,老師平常要在學校教課,甚至得動用自己的休假時間,才有辦法訪視學生。
實習店家若離學校很遠,老師訪視不易,但在學校附近實習的建教生卻也未必受到良好的照顧。學校和實習店家都在南部的榛果說,老師較常上臺北訪視學生,對於學校附近的建教生,反而只以電話代替訪視。
老師訪視頻率是問題,訪視的效果又是另一個問題。我們可能以為,訪視可以對店家產生約束,但小玉說,店家並沒有把老師放在眼裡,老師通常來店裡喝杯茶,訪視就結束了。
或者像筱涵,老師訪視時會把她叫出店外,問她有沒有發生什麼問題,或者需不需要什麼幫助,但筱涵通常都不會說有問題。不是真的沒有問題,只是不敢說出來而已。小葉解釋:「沒有實習單位,就沒有實習機會。」
當實習現場發生狀況,學校只能盡量以協調、溝通來解決問題,而無法真正制裁違規店家。要學校負起保護建教生的責任,還有很多需要克服的難題。
造假的工時與紀錄,受害者變幫兇
學校老師很難真的有效保護實習生,因此在遭遇不合理對待時,最先起身抗議的經常是這些孩子的家長。
只要家長出面,政府單位、校方就不得不介入處理,店家必須針對家長提出的問題清楚說明或交代。但建教生說,店家拿出來給政府單位、校方或家長的「交代」,很有可能只是假資料,甚至是建教生幫忙店家一起製造出來的。
小葉說,店家發給他 2 張打卡紙,一張是讓他製造每天上班 8 小時的紀錄,另一張,才是真實上下班的打卡資料。店家還要求建教生在美髮店的假人頭練習紀錄表上簽名,以示他們有在實習時練假人頭,即便他們根本連假人頭都沒有碰到。「公司逼的。」小葉忿恨的表示,他們沒得選擇。
小松鼠說,連政府到店家現場檢查時看到的「實況」,都可能不是真的。像店家安排給小松鼠與建教生使用的宿舍,就不符合法定可做成宿舍的標準。遇到檢查時,店家就動員建教生在政府人員抵達前,把宿舍的東西全部搬走,改造成儲藏室,等人走了以後再還原成宿舍的樣子。
很多店家可能都是這樣「過關」。當有人舉發、抗議,政府就派人檢查,店家再拿出假資料應付、打發,讓違規案件完成結案。於是建教生權益的保護,就在老師訪視訪不出實況、政府檢查也查不出東西的情況下,一再失守。
當實習處境對自己不利,能像小葉透過申訴討回公道的建教生並不多。面對不合理待遇,敢為自己挺身而出,對抗權力更大的學校、實習單位,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葉媽媽曾經警告過他,這樣做(積極爭取)可能會對未來轉學、職涯發展帶來負面影響,但小葉很勇敢,堅持要有所作為。
勇敢對不合理說不的建教生,不只有小葉一個人,但能得到家人支持的卻不是全部。曾聽說有建教生在提出申訴後,因尚未成年、無法徵得家長同意,最後被迫放棄已經準備好的行動。
小葉很幸運有媽媽的支持,拿回了該拿的薪水。但他在這場戰役中真的獲勝了嗎?小葉後來並沒有從美髮建教合作中學成畢業,他改去念資料科,從高一從頭讀起,建教合作也因此流失一名學生。
是希望還是失望?
投入建教合作的學生,有人畢業後成為設計師,有人努力繼續向上爬,也有人一直只是助理;有人撐不下去離開,也有人為了經濟、為了學到一技之長而選擇隱忍一切。
建教合作曾經是經濟弱勢、學習弱勢,或家庭功能失常的孩子的希望、機會與可能。有些人的生命,的確因為它產生不同凡響的價值,但也有許多人因此歷經夢想幻滅的殘酷。
如今,它可能持續承載一群人的希望,被看作是自己的一線生機。但它所帶來的究竟會是希望還是失望?我想只有走過這一遭的建教生,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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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為示意圖,圖中為髮廊場景,人物並非建教生;張國順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