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共生1】艋舺公園改建:分段施工、迴廊縮減衝擊街友、半數以上使用者原來「有家」
位於臺北市萬華區龍山寺正對面的艋舺公園,白天聚集著閒聊、下棋、運動伸展的長者,入夜後,無家可歸的人們以紙箱充當床墊,睡在長椅旁度過一晚⋯⋯艋舺公園在萬華落成近 20 年,將於明年(2025)進行大規模改建。
回顧 2019 年,當時臺北市議員吳沛憶,指出艋舺公園空間規畫不佳、缺乏設計特色,要求重新打造。2 年後,臺北市公園處開始推動改建籌備計畫,陸續舉辦景觀工作坊、說明會等,找來萬華的里長、商家、社福團體、政府官員等人參與討論。設計團隊更期待,把艋舺公園打造成形同「東京表參道」的觀光景點。
今年 4 月,艋舺公園改建案通過北市府的「都市設計及土地使用開發許可」審查,顯示改建已成定局。工程初步預計在年底發包,明年開始動工,工期預估約 1 年。
然而,長年深耕萬華貧窮與弱勢議題的民間團體,包括人生百味、芒草心慈善協會、臺北市攸惜關懷協會、臺灣思安慈善服務協會、臺灣夢想城鄉營造協會等,發現整個改建籌備過程中,缺乏無家者和其他公園使用者的聲音,對施工過程和改建後的衝擊影響評估、配套措施都付之闕如。
這些團體共同組成「無家者聯盟」(下稱無家盟),今年 6 月發起「艋舺公園使用者需求調查」,召集數十位志工上街訪問公園的日間使用者、夜宿者,與附近商家,共收集 168 份問卷(註 1),盼釐清公園使用者的面貌和需求,提供未來改建時,市府構思配套的參考,也希望透過公民調查行動,開啟社會大眾與無家者之間的對話。
註 1:艋舺公園使用者需求調查
調查期間為 6/13-6/21 的下午時段(13:00-17:00)與晚間時段(20:00-22:00)。調查對象為下午時段的「日間使用者」、晚間時段的「夜間露宿者及使用者」,以及艋舺公園周邊店家。
調查共計完成 168 份問卷,包含 74 份一般民眾、33 份周邊店家,以及 94 份無家者(皆為夜間露宿者,除了少部分白天在公園活動、晚上夜宿臺北車站等地的無家者,其餘 70 份皆為夜宿艋舺公園者)。
公園是「所有人」的公園,庇護街友更庇蔭社區長輩
這次改建,最大的轉變包括更改艋舺公園迴廊屋頂的顏色和樣式、將龍山寺前方廣場的下凹水池填平,以及將面向和平西路與三水街側的迴廊部分拆除,以引進人流等。煥然一新的景觀固然值得期待,但更多居民關心的其實是「人」的議題。
6 月下旬,北市公園處在龍山文創基地舉辦的說明會上,幾位在萬華長大的居民都不滿艋舺公園長期被無家者占據:「硬體設施變得再好,但遊民問題不解決,都沒有用!」
實際上,根據無家盟的調查結果,在艋舺公園的日間使用者中,53% 是社區一般民眾、47% 是無家者。也就是說,「有家」的一般民眾,才是艋舺公園白天的主要使用者。
這些一般使用者有將近一半是 70 歲以上的高齡長者,7 成以上超過 60 歲。他們白天通常去公園休息(59.5%)、交朋友(54.1%)、領愛心便當或生活用品等物資(31.1%),或休閒娛樂(27%)。其他還有散心、懷舊、運動、喝酒、找工人、找工作、發物資、互相幫忙等。
有負責訪談的志工感慨,艋舺公園作為「老人日照中心」的功能很強大,白天除了在地人,也有遠從新莊等地來的人,他們坦承自己是因為「孤獨」,才來尋找與他人的連結,整天都在公園交朋友、聊天、滑手機打發時間。
值得關注的是,使用公園的一般民眾中,有 17.7% 具備低收/中低收入戶身分、13.5% 有身心障礙證明;但在無家者身上,卻只有 6.4% 跟 3.5% 的人,可以拿到福利身分,差距甚大。
無家盟說明,這並非代表一般民眾比無家者更貧弱,而是因為臺灣社會救助制度的審查門檻太嚴苛。例如,現行《社會救助法》對於「家戶」和「居住地」的要求極高,導致跟家人斷絕往來、沒有穩定居所的街友容易直接被排除。
身心障礙證明的核發也同樣嚴苛,事實上,我國政府核定的身心障礙人口比例(5%),長期以來都遠低於國際平均(15%)。這些制度讓許多人難以申請補助,因此落入街頭,或者反過來因為落入街頭(沒有固定居所)而無法獲得補助。
整體來說,這群公園的日間使用者,既是附近鄰里經濟的消費者、幫忙找工作的媒合者和勞動者,也是慈善活動的施與者和收受者,入夜後,多數人其實都會返家或轉往他處,和許多居民原本想像的「公園被無家者占據」不太一致。
無家者方面,根據臺北市社會局受訪時指出,目前艋舺公園街友列冊約 89 人,實際會睡在公園的約 70、80 人。由於公園規範,晚上 9 點後才可鋪睡袋睡覺,到了隔天早上 7 點後就不得躺臥,還有體力和能力的街友白天會去打零工,部分人會繼續坐在公園休息。
無家盟社工張羽儀,也是這次調查的執行人。她還觀察到,有些無家者的行李塞不進社會局提供的行李袋,卻因為工作要離開公園、又擔心隨身物品被清掉,乾脆「僱用」其他身體狀況欠加、無法上工的無家者來顧行李,形成在地獨特的打工文化。
「對於近貧的民眾與赤貧的無家者,艋舺公園都有不易取代的價值。」無家盟表示,在房價高、消費高的雙北市區,艋舺公園已成為高齡者日常社交、休閒、領取物資、媒合工作機會的場所,也為窮人保留一塊在地安老的生活場域。
無家者離開如同斷線,施工後何去何從?
此次公園改建案,從居民商家、在地服務團體到無家者,各方都擔憂因為工程缺乏配套,導致施工期間或竣工後,無家可歸的人失去休息空間,只能外移至鄰近街道,另尋棲身之地。
根據社會局等各方說法,未來也許會採取分段施工,比如讓東側迴廊的無家者暫時睡在西側迴廊,但明確的施工期程和細節安排,現階段都未定。即使完工後,仍可能因為部分迴廊和屋頂被切掉,導致可用面積縮減。
調查結果顯示,在 70 位夜宿公園的無家者中,有 46 人認為移居到走廊另一側有困難,主要是擔心過度擁擠、遇到騷擾與人際糾紛等因素,多數人還是想以艋舺公園附近商圈、萬華地區街道與公共空間,作為替代居住方案。
面對外移,居民間有不一樣的聲音。有人認為應趁機「驅離所有無家者」。畢竟公園有保全跟清潔人員能定期巡邏、照顧和打掃,如果破壞附近鄰里的環境與秩序,造成騎樓髒亂、隨意吐痰便溺、阻礙行人通行,誰來管理?
也有民眾認為,「不該讓居民承擔所有街友在萬華聚集的社會成本」。他們一方面不希望排除無家者、願意共存共融,但也認為需要有好的配套措施,避免影響在地居民的生活環境。
「其實我們(在地團體)也很擔心。」張羽儀說:「無家者離開公園後,我們要去哪裡找到他們?當人身安全發生問題、醫療資源不足時,該如何是好?」
她曾在公園外見到無家者跌倒骨折、倒地 2 天無人理會,甚至在橋下發現無人聞問的屍體。這些人沒有電話、人際關係斷裂、無穩定居所,當社工和保全遍尋不著時,往往更容易被漏接。
「人總是需要一個空間。如果整座城市都沒有地方能求助,沒有錢、沒有安居的地方、沒有可以使用的公共廁所,都會在街道社區裡面產生很多的問題。」張羽儀說。
「有人要改建我家,但我沒資格發表意見」
艋舺公園改建已經過 3 年多的籌備,但根據調查結果,受訪的周邊店家雖是改建案裡的重要關係人,得知改建的比例卻僅有 48%。
臺北市萬華街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洪文和提到,龍山寺地下街的商家擔心施工會影響人流生意,雖然公園處承諾會想辦法降低衝擊,包括施工聲響和動線等,但細節皆未確定;而無家者得知公園要改建的比例最高(81%),但他們的聲音在改建籌備中,似乎不被納入討論。
負責執行無家盟調查的李佳庭,是攸惜關懷協會社工。她指出,市府有諮詢社會局和民間團體的意見,卻沒有特別聆聽無家者的想法。她回顧公開說明會時,現場許多居民紛紛舉手發言:「我當時從座位回頭,發現幾個自己服務的個案阿伯就坐在後面,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認真坐著聽。」
主要訪談無家者的張羽儀則指出,多數無家者的想法,其實跟一般民眾的想像很不同,他們並不是想要「賴著不走」,反而認為「政府想怎麼改就怎麼改」、「我不屬於這裡」、「我沒資格表達自己的想法」、「可以睡就睡,不能睡我就離開」。
「無家者在改建中承受最多、衝擊最多,但他們大部分卻認為自己沒資格替自己的生存權利發聲,甚至流露出一種抱歉的心情。還說改建如果能讓更多人來到公園,會拍手贊成,卻又說他們可能會嚇到人家,反而還去擔心其他人。」
張羽儀說:「這讓我覺得,我需要做一點什麼,把他們真實的困難、真實的處境,傳達給社會大眾。」
後記:數十位志工們,在街訪無家者後的筆記(精華摘錄)
「艋舺公園的老人日照中心功能,超出想像的強大。有遠從新莊來的人,也有剛搬來萬華的人,當然還有在地人,他們都坦露自己是『孤獨』的老人,交朋友、聊天、滑手機,一整天都在艋舺公園,直到晚上才回家睡覺。」
「艋舺公園真的跟其他公園很不一樣,這裡沒有運動設施、沒有遊樂器材,只有被加裝欄杆的超難坐石椅,但訪問到的使用者幾乎每天都會回來。人們聚集在公園裡,看看熱鬧、下下棋,顯得自己比較不孤單。」
「張大姐說,想保留的設施,是椅子上一格格的跨欄。我詫異的問大姐,她躺在柵欄上不是不舒服嗎?她說,對,不舒服,但孩子會在這裡玩,玩得很開心。孩子們開心,她也開心。」
「訪談時,當公園的日間使用者說,覺得不需要增加任何設備時,旁邊晚上會夜宿的無家者說,你沒有在這裡睡,你不知道。」
「日間使用者覺得沒必要增加公園設施,因為他們知道捷運地下街有廁所、龍山寺有飲水機、何時發放什麼資源;反倒是無家者不見得知道或能使用。像他們會因行李家當而無法自由移動,或地下街夜間會關閉而無法使用。」
「鄭大哥說,改建的目的如果是為了公共利益,例如改成綠地,他是贊成的,即使這代表他可能沒地方去。但,如果是以改建為名藉此驅除他們,他覺得是脫褲子放屁。而且人在遷徙中,反而可能發生更多衝突。」
「街友皇帝『輝哥』的性格很海派,是法務部矯正署派駐公園的公務員,他說他家在三重,但他一個人住在土城的宿舍,而且因為工作的緣故,天天都在街上,『比街友還像街友』。」
「輝哥的生活大概就是《無間道》的真相——『臥底』久了,就沒辦法清楚畫分和工作對象之間的界線。且無論他們對政策或法規的意見如何,底層公務員在現場的戮力付出,是街友真正的依靠,也是一種非常紮實的尊嚴。」
「受訪的 007 據說曾是新聞記者,經常投書政府單位和媒體,控訴社會不公。我聽不大懂他抗議的是什麼事,但他似乎不太相信既有結構會有很大改變。他意見發表完後,我看著他把家當拿出來,只感覺他真的好孤單。」
「經過問卷蒐集訪談,我才更深刻地理解到艋舺公園對大哥大姐們來說,不只是睡覺的地方,更是生活的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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