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nlee 6 2 First

李昀/是精神病人的就業問題,還是職場本身就是問題?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其中一個存在的定位,是經驗者擴大機—— 由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特殊經驗者、倖存者以第一人稱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讓所有的經歷都不再被代言。

精神失序者李昀曾於 2021 年 8 月在多多開啟專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有受苦的感受、求醫的不順遂、難以被理解的絮語。

這一次,她以【航向樹冠層】(作者註)回歸,想藉由書寫,體現人如何在不同的現場被遺漏、誤解,最後被宣告發瘋;常常被認為「胡言亂語」的精神疾病經驗者,又如何發展出屬於自身的文化,讓環境適合所有人,而不是強迫人扭曲自身的特質?

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世人了解:精神病人的需要和想望與所有人都類似,但又各自不同,精神病是個遭遇,不是既定角色。

我每天都在想如何賺錢。小時候總被教育要為自己負責,說穿了就是能養活自己,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就行。經濟實力是自由的前提,無論在任何時刻,這都是殘酷的真理。

我在性傾向與思想上都非主流,與我的家人們很不同,因此我渴望自由。住在家裡總會彼此影響,太顧慮家人的想法就是壓抑了自我,但是不顧慮又覺得自己可惡。後來離家獨居,我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節奏,不需要解釋和顧慮太多,讓我感到放鬆許多。

家族永遠是亞洲人的難題,親人間要求團結,訴求界線消融的共同性。但家庭的價值與生活方式未必適合每一個家族成員,例如我就是個很需要獨處的人,但在多人的大家庭,這幾乎不可能。

我花了段時間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然後花了很長時間說服家人「我想搬出去」。要與喜歡聚居的人說明獨居需求是很困難的事情,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這個需要,自然無法感受與了解。我拉拉扯扯好幾年,獨自努力找更遠的工作、面對職場的大小壓力,同時家庭革命。

這一切很難很累,可是我熱愛目前就算一個人昏倒在家可能沒人發現,且並不寬裕的租屋生活。可以自己睡一張床、不被人聲吵雜干擾,讓我每天都很開心。我現在覺得,為自己負責的意思就是: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為此勇敢爭取,並願意承擔所有好與壞。

臺北的房價很高,物價也是,工作的薪水不成正比,我一路住過很多環境不人道的地方,不是有防火安全疑慮、就是空間簡陋窄小,潮濕沒窗空氣不流通。

吃穿可以省,但房租真的很硬,電費也是,很多房東要求簽約時出示工作證明,或是家人簽名作為連帶保證,還有房東像是偵探一樣問東問西調查你有多少他討厭的地方。感覺搬出原生家庭追求想要的生活越來越奢侈了。不知從何時起,生活成為了奢侈的事情

精神病人因為就業困難,喪失離家發展自我與對未來的渴望

多年後,我仍遇到許多年輕精神病人對我說,他們的夢想是搬出原生家庭自己出來住。我想起當初離家之後,我現有的一切才向我展開,我知道冒險有多重要,就算波折會有,但要經歷過才會有所學習,然後確定自己是誰?真正要的是什麼?

但我也可以明白許多家人考量低薪高房價的大環境因素,認為住老家比較划算,也會擔心精神疾病的孩子,因病情導致生活困境,或如果出事了家人很難處理。可是長遠來看,我也擔心,如果連對於選擇生活的渴望也抹去,若干年後會不會又是繭居或啃老相殺的悲劇?

攝/李昀

夢想很重要,因為有夢才有勇氣啟航,用現實撲滅,只會讓所有可能性都無法發生。沒有一個夢想是容易的,所以要找人協力、學習,然後想各種辦法完成。有時候我會反問那些年輕人,那你覺得搬出來需要哪些準備?

他們通常會說,穩定工作賺錢,然後說找不到工作。

於是我會說,全職工作真的好難啊,但要賺錢總會有辦法的,一個人沒辦法就找人一起想,有願望就千萬不要放棄。

許多人不知道夢想的偉大不在達成,而是面對困境不放棄的勇氣。許多人也不知道,工作不只是收入而已,更能開啟一個人的一連串的可能性。工作是人發展自我的條件,從青年離家、成家、到一路以來的人生進程,都需要工作帶來的經濟條件做為一切的基礎。工作是一個人轉動人生、通往未來的鑰匙。

精神病人的辦公困境,難以言說也難以消化

話雖如此,但現有的職場要求並不適合精神病人,老實說也不適合每一個人。

遠離市中心的房子才租得起,所以早晨通勤人潮造成塞車與交通危險。員工衝刺擔心晚 1 分鐘打卡會被扣 1 小時薪水,可是辦公室根本沒有一大早必要做的事。勞動性質的工作則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但常常是一個蘿蔔要去填兩個坑,人手不足也不補,反倒譴責員工能力不足。老闆總覺得請員工要「值回票價」,管理導致的工作品質問題,反倒不是重點。

上班最累的也常常不是工作本身,而是糟糕的辦公環境。例如循環輸送病毒的空調系統、四周尖銳的電話聲響,方便上司監視員工的座位安排,和一堆討厭的人際互動等。

每份工作我大約花 6 成的力氣在應付這些環境問題,導致我能負荷的工作量變少,薪水也少。無法施展能力的情感可以壓抑下來,但是免疫總是很誠實的出現問題,後來總是反覆生病請假,像是為我表達抗議一樣。

很多事不知如何解釋起,例如電話聲會讓我想起從小被家人奪命連環 Call 的恐怖經驗,一個辦公室 20、30 支電話在響,同事不在我還要幫忙接。但我如果跟上司說我不想幫同事接,或是我希望上班時可以戴耳塞,上司會不會覺得我沒做好我的工作?而且說了,會不會被上司發現我的精神病身分,導致我直接被辭退?

更好的管理方式應該是,請個總機人員協助過濾電話,以減少員工在專案上分心導致進度延誤,或是傳達錯誤的情況發生。此外也應更多線上方式可以處理聯繫問題,留有文字與線上紀錄,也更有利公司掌握情況。

辦公室的高壓環境不是必然,環境讓工作無法順利進行其實是公司的管理有問題。但公司通常不會為員工改變,只會趕走無法適應規則的員工而已。

在辦公室辦公,就是先讓員工的身心狀況打折後,再要求員工削足適履的過程。臺灣的職場,一個人的年資、性別、與公司高層的關係遠近比工作能力重要。工作做太好會招嫉妒,不夠積極又會被嫌棄。

人事往往比工作能力重要,安安分分媳婦熬成婆等年資累積、選擇對的派系等才是職場的競爭力。任何不善的人,在職場都相當吃虧,因為讓同事開心往往比做好工作重要。

攝/李昀

大多人討論就業平等時,總聚焦錄取機會,最多就是基於顯著障礙情況的合理調整,卻鮮少討論職場人際與管理問題所導致的不平等。一個內向的人不容易升遷,一個情緒波動大的人會被認為有風險,這些都與工作能力無關,確實在造成職場壓力與不平等。

身為精神病人,我每天早上起來就跟抽籤一樣,今天可能糟到想去死,但我還是演出上班用的人格,以免其他人說三道四。我不認為人類真的有穩定的人格,穩定的人只是他所在的環境沒發生事情罷了。

在職場,我們要演出一種人格,就像客服人員的聲調與禮貌,只是客服人員掛上電話可以大罵,我們得緊繃一整天。

我每天上班都過的兢兢業業,不是擔心精神病身分被發現,就是被知道後,背著精神病人的負面觀感,做什麼都容易被放大檢視。很多時候我覺得精神障礙是一種前科或原罪,似乎你本質就是不良的,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有辦法跟別人有一樣的對待。

工作不是來做自己的地方,但有些人很適合,有些人扮演得很累。來工作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被喜歡,但不被喜歡就無法在職場順利,偏偏精神病人,就是被社會討厭才會被診斷出有病的。

疫情後出現遠距與非典型工作可能,人不用花力氣適應職場也能工作

絕望了好幾年,沒想到疫情期間出現了顛覆的可能。為了防疫,沒有人需要去公司上班,可以自由安排喜歡的環境工作,科技也證明遠距可以處理辦公的問題,包含溝通和流程管理。企業不用花一堆錢租市中心的辦公室,員工也可以把裝忙和通勤的時間,拿來學東西或是調適壓力。

遠距上班時,我不用費心經營形象,狀態很糟時,也不用努力打扮讓自己氣色好些才敢去上班,可以穿著睡衣就埋頭趕工。過去上班時間與我精神好的時間總搭不起來,遠距工作後,則更能把握自己狀態好的時候多做,以追趕專案進度,而不被朝九晚五的固定時間框死,被出勤制度拖累進度。

經過疫情,我才發現改變是可能的,職場可以更為了協助人們做好工作而調整設計,而不是鐵板一塊的規則。與其強迫自己適應既有規則,還不如去找真的適合自己的地方。也許不是我錯了,是我去錯地方了。

我的工作經驗很多,卻沒有一段超過 3 年,中間也因住院療養等因素,出現不連續履歷空窗,這些造成我求職路上越發困難。到了中年,別人看到這樣的履歷,會覺得你沒定性,所以對你產生懷疑。即便離職的原因很多,人也今非昔比,但社會主流的想像籠罩下,任何一段偏離的經驗,都難以挽回

與其被他人檢視,還不如去找不會以此檢視你的產業,例如新興的電商、AI,或是重視多元創意,真的講求實力的領域,如影視製作、設計等。

許多人執著全職的工作,認為這樣才有足夠保障,但老實說,全職的薪水已經漸漸負擔不起都市的生活,但非典型的機會漸漸變多。全職工作不歡迎特別的人,那轉向經營非典型工作會實在許多。

與典型工作不同,非典型工作更在乎機動性與獨特性,以此來說,獨特的人反而更有競爭力,機動的特性也可以跟著個人狀態動態調配,而不陷入工作的全有全無中。

攝/李昀

不執著朝九晚五的工作,選擇多出很多。大夜班的薪水比較高,時差下也有客服或跨國工作可以做。網路可以找到文案、設計或是後製剪輯的案子,電商也帶來包裝寄送等打工機會。

新的科技和生活形態也會帶來新的職缺可能,比起飽和的產業來說,會開出更多機會,也更有發展潛力。對於短週期,或需要社會觀察的工作來說,多元的職場的經驗,也會比一份工作做到底的人更有競爭力。

工作的重點不是去競爭大多數人的紅海,並擔心自己不如他人。而是找到自己獨特的藍海,並將獨特做到無可取代的實力。

政府的提供職業重建服務,能跟著社會趨勢為精神障礙者設計嗎?

說到底,辦公場所和那些規則本身都是個演化的概念,從過去延用到現在,不一定適合新時代。只要讓工作能順利進行的方式,都值得去想、去設計。

我很不喜歡目前臺灣對精神障礙者的就業服務,都在訓練人適應職場規則,而且是低薪的全職職場。精神病人身心變化劇烈、吃藥也導致體力流失,自然許多人做不久,低薪又存不到錢,只好重複進入職業重建體系。(註)

許多人抗議職業重建制度,要求精神病人曝光自己的身心障礙身分(向雇主公開障礙身分),反倒導致工作選擇更少、工作更難找了。但我最近閱讀很多設計師或藝術家、科學家的故事,發現他們再瘋再狂,還是能因出眾的能力,成為行業的佼佼者。

當能力足夠耀眼,瘋狂只會成為背景,而其他人反倒需要配合你的節奏。

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能成為萬中選一的天才,但每一個天才,一開始都是被世人所不理解的瘋子。我認為生涯要有發展性,而不是想著如何塞入現有的職缺。花時間去了解自己適合做什麼,與競爭力在哪裡,比努力和一般人一樣重要。一般人也不好找工作,但有特色的人可以想自己的特質如何成為賣點。

政府的服務從構想、預算審核到推行總要花上大把時間,但大環境變動的比過去更快了。我期待身心障礙者的職業重建服務,可以像勞保局在疫情時的應變一樣快速,因服務是為了人設計,而不該是人去適應服務。正如職場是工作的地方,人卻為了適應職場耗費了大半的力氣。

人有多元性,彼此差異的能力值構成了百工環繞的現代社會,當我們討論精神病人就業,不能只討論這些人比其他人不足多少,所以遠不夠工作條件,而可以去想,這些特質如何設計成優勢,讓所有人都有機會為廣大的社會做出貢獻。


延伸李昀【航向樹冠層】:
1. 李昀/學習原本是件快樂的事:青年求學到中年職訓,如果我們的熱情能被守護
2. 李昀/從一個女同性戀進入精神科說起:沒有性別、文化概念的精神醫療體系
3. 李昀/復原在說什麼:不是「治好」,而是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延伸李昀【遺失名字的人】:
1. 李昀/沒有人想生著痛苦的病
2. 李昀/得先是個好病人,才能換得好對待


你的參與,讓這些故事被聽見

這篇文章,是經過寫作者對生命經驗的回顧、編輯在寫作過程的陪伴與培力,才得以完成。

因為以書寫為自己發聲、道出脆弱與勇敢的經驗並不容易,所以我們往往需要花費超乎想像的時間與心力,才得以完成這篇文章。

《多多益善》願意和經驗者一起付出努力慢慢練習,因為深信這些故事值得等待,也為了讓這些故事有機會被你聽見。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多年之後,決定不當精神病人,不說很多專業的術語,把人彈開。過去種種,我想重新開始。

議題是來自生命的深度理解,所以最重要的,是讓更多人可以進入。

希望這些體會,能讓更多更多人知曉,待哪天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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