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美甲店的撫慰與陪伴:為年長阿姨、做工的人翻整指尖上的生活/《抵達安康》

編按:2024 年聯經出版《抵達安康》一書,由多位政大師生透過人類學方法,長期與「臺北市木柵安康社區」周遭越南移民相處、聊天、訪談後,記錄下 13 個生命故事。

安康社區原是政府提供中低收入國民申請入住的地方,1970 年末南北越統一後,開放從越南來的難僑暫居。隨著 1990 年代再開放東南亞移工來臺與婚姻移民的出現,此地逐漸從政治難民的「落腳處」,發展出緊密的越南社群。

如今,在木柵可見由越南華僑家族所經營的東南亞雜貨與小吃店,販賣越式香料、甜食、米線和越式麵包;也有新移民經營的安親班,協助移民下一代學習中文。

在臺灣從事各行各業的越南移民中,「美甲業」有其特殊性── 在越南戰爭的歷史背景下,越南人從歐美國家學到美甲技術、帶回越南,傳授給更多越南女性。成為往後許多身處異鄉的越南女性們,在對當地語言還不熟悉的情況下,彈性高、門檻低的工作選擇。

本篇截錄自書中第 8 章「秀君、春莊、秋梅的美甲店:指尖的自由」部分內文,看見美甲師秋梅來到臺灣的故事,以及她所經營的美甲店串起的地方人情味。

撰文/江婉琦、周兆鴻

秋梅的「美甲工作室」在臺北市木柵路 4 段的坡內坑社區,社區內花草樹木扶疏,從一道狹窄樓梯拾階而上,就可以看到她工作室的門開在半途,來店的客人們總是把鞋子脫在階梯上。沿著這道樓梯再走上去一點,就是秋梅家了。

工作時的秋梅戴著口罩,穿橘色 Polo 衫、牛仔長褲,留著一頭金黃色鬈曲頭髮,綁了起來。即便被口罩遮擋了大半張臉,仍然看得出她妝容樸素,眉尾修得工整,上揚著散發自信。

「我小時候喜歡幫人弄指甲,常用紫色的植物汁液塗塗指甲,然後摘一種粉紅色的小花放在上頭。」美甲師秋梅說起小時候就喜歡美,但沒想過童年玩的扮家家酒,會在長大後「玩真的」。

秋梅家在越南同塔省(Tỉnh Đồng Tháp),有 10 個兄弟姊妹,她排行第 9。爸爸過世後,秋梅媽媽隻身照顧孩子,生活困難繳不出學費。她回憶當時在學校,老師要沒繳學費的同學舉手:「當時我舉著手,同學一直看我,因為這個經驗,識字之後我就不讀(上學)了。」

輟學後,秋梅在外打工,17 歲時到胡志明市討生活,開始到美容店裡學美甲。學費一錢黃金,是秋梅拿媽媽送的金項鍊當來的錢。

當年身為學徒的秋梅,在老闆家煮飯給老闆夫婦吃、幫忙打掃房子,也和他們同住。學成後一個月薪水臺幣 1000 千塊(當時喝一杯咖啡大約臺幣 3 塊),雖不算坐領高薪,但起碼可以獨立生活。

有一技之長且獨立生活的秋梅,為什麼還要來臺灣呢?秋梅說,因為有個同鄉朋友,以前上學時和她玩在一塊,對方讀完大學後,媽媽逼她去找仲介,要她嫁去臺灣。

那位朋友不像秋梅已有社會歷練,對外面的世界感到不安,對秋梅訴說心事,並問她:「妳能陪我去嗎?」對朋友放不下心的秋梅,就這樣答應了。和朋友一起在胡志明市找仲介,兩人飄洋過海嫁來臺灣,秋梅在木柵,朋友則嫁去臺南。

臺北市木柵安康社區。圖/ Hanako’s Life, in a Flash @ CC BY-NC-SA 2.0 DEED

走過初來乍到的考驗、自由經營美甲室

「剛來的前 3 年什麼都不習慣,很痛苦。」秋梅常常提起她來臺灣的前 3 年,學語言、適應文化、臺灣的飲食口味,都得花時間。

為了學中文,她去國小夜間補校上課,一個禮拜上 3 天,在那裡認識了許多越南姊妹。和她們當同學的還有一些臺灣阿公、阿嬤,大家一起學「ㄅㄆㄇ」。初來乍到的秋梅時常懷念家鄉,就到木柵市場買些食材,自己煮越南菜吃,解解鄉愁。

好不容易捱到兒子上小學一年級,秋梅便拾起老本行,有段時間在景美夜市的美甲店上班,工作時間是晚上,店裡從不公休,老闆僱了 4 個越南員工,每做一個客人,老闆和員工 7/3 拆帳(秋梅補充現在變成 6/4)。

雖然工作順利,秋梅卻常遭人嫉妒,「她們(同事)說我騙走她們客人,叫我不能跟客人聊天。」、「我手藝好,(所以)客人都不找她們。妳(同事)要是好好做,客人就會找妳了啊。」最後就連老闆也看她眼紅,竟想禁止她和客人留下聯繫方式。

說起這段經驗,秋梅總是氣憤,和藹的臉瞬間嚴肅起來。那段煎熬的日子,正是讓她決定不再受僱於人,決定自己回木柵開工作室,過自由生活的起因。

現在除了客人會光顧秋梅的工作室,秋梅也會自己騎機車,帶著一籃工具到府服務。有一次,一位男客人在網路上看到秋梅工作室的廣告,預約到府服務。不料一進對方家門,秋梅發現男客人家中沒有其他人,她低頭專心幫對方修指甲,頭也不敢抬。

秋梅內心滿是恐懼,雖然那位客人只是安靜的讓秋梅修剪指甲,沒有其他企圖,但秋梅還是被這次恐懼的經驗嚇到,「之後就把網站上的廣告關掉。」秋梅說。

聊到這件事時,秋梅正在工作室裡一邊幫客人修指甲,一邊開著手機,用越南文講電話。許多做美甲的越南姊妹都很喜歡這樣,像是計程車司機的無線電,她們會彼此分享今天接到幾個客人、做了什麼事。

現在秋梅的美甲事業穩定了,「有客人我就接,沒客人沒事我就去逛逛街,買東西。」沒客人的時候,她還喜歡和家裡的印尼看護安媞(Anti)在菜園「玩」。她們種了南瓜、薄荷、越南香菜。秋梅喜歡種菜,一看到菜園,她總是眼睛發亮,在工作室工作時,她也不時會去窗邊看一下菜長得怎麼樣了。

秋梅在菜園看顧種下的菜苗。圖/聯經出版社提供

雖然是透過仲介跨國婚嫁來臺,但秋梅十分幸運,碰到了一個好丈夫。

「昨天我老公他們去釣蝦,釣好多回來,」秋梅老公和兒子們喜歡假日去釣蝦。「我對釣蝦還好,如果他們沒釣蝦,我和老公會開車出去玩。」秋梅說她和老公會一起去海邊撿大石頭,老公會將沿路風景用腦袋記下,然後回家畫在石頭上。

秋梅的工作室裡有很多玻璃櫃子,裡頭就放置了一顆顆風景畫石頭。其中一顆石頭上繪有兩人看夕陽,我問,是在畫秋梅和老公嗎?秋梅說話小聲了起來,面容靦腆:「我沒有問,不知道。他沒有講出來,反正他自己畫的。」

生活讓指甲泛黃,在越式美甲店重拾體貼和陪伴

現在的木柵,是一個跨文化、跨階級的地區。這裡有大量的軍公教住戶、大學生、越南移民、勞工階層,而跨越一條馬路,又是一排中產階級的高樓公寓。這裡的美甲店服務,究竟撫慰了誰?滿足了什麼?

秋梅說,她的客人年紀普遍年長,常常是退休在家、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菜市場的阿姨。這些阿姨們到市場除了買菜,更重要的任務是來美髮店燙染頭髮,遮掩歲月的白髮,然後在市場買幾件亮片大紅花色衣裳,最後再來給越南人修指甲。

阿姨們的腳趾一離開涼鞋,鬆垮的皮膚和泛黃的指甲最遮掩不過老邁,有些阿姨還長期忍受凍甲之痛(指甲插在兩側的指肉裡),這時候她們就需要越南美甲師,幫她們一次次翻整,讓指甲乾淨、透氣,遠離痛楚。

這些在木柵的美甲店,雖然大多由越南姊妹經營,但客群不盡相同,彼此之間的生命經驗也有所不同。有的姊妹「10 個客人中有 4 個是越南人」,她們的美甲店成為當地越南社群的匯聚所;

有的姊妹(例如秋梅)則服務臺灣客人比較多,除了年長的阿姨,也有在工地上班的男性工人來修剪指甲,「有些客人在工地工作,腳皮很厚,來這裡修。」秋梅說。

秋梅為客人修整、美化指甲的各式用具。圖/聯經出版社提供

作家林立青在《做工的人》一書中曾提到,工人的手腳上,往往都有因勞力工作而生的雞眼、水泡、積累的死皮與角質,甚至指甲長繭。因此做工的人便經常光臨技術好、價錢便宜的越南美甲店修腳皮,久而久之,越南美甲店便在工人間口碑相傳。

最重要的是,無論客人是做工的人,抑或是年長的阿姨,他們最享受的是美甲師的體貼與美言——「姊姊啊,妳今天怎麼那麼美?」 中老年的阿姨,能在做指甲時,頻頻被稱讚,因此在菜市場有了自己的漂亮舞臺。

越南美甲師以綜覽俯瞰的視角替客人做指甲,常常比指甲的主人還更理解他們的指甲,全身心地投入、關懷,因此更能夠體貼來客的生活點滴。

許多客人彼此相識、聊得熱絡,甚至會相約吃飯或聚會。他們都是這些美甲店的「熟客」,因為聚集在一起做美甲,過程中往往閒聊起附近的地理環境或事業,聊著聊著,就認識了。久而久之,美甲工作室也成為一個間接的「社交場所」。 

當他們為凍甲煩心時,美甲師那一句「你不要自己剪——」說得聲聲入心,雖然不過是指甲尖上的小事,但這樣直率的關懷,使得身、心靈都在此刻獲得慰藉。

透過這些撫慰的話語,人們在美甲店內取得共鳴。在他們之間,不只是客人與老闆,更是相互取暖的同溫層,也是遠離現實喧囂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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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6 月出生,熱愛海洋和貓,喜歡親近友善又創新的朋友,但也支持必須不友善才能往前衝的人、願意理解因為太辛苦而無法友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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