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也買不到的付出:「時間銀行」讓你我互助、服務、交換,不只為了老後
編按:本篇為《多多益善》於 2022 年 12/13 訪問房思宏博士的線上節目(Podcast)內容。我們將它轉為文字報導,期望音訊節目文字化後,能讓更多人了解時間銀行的有趣之處,以成為臺灣公益創新服務的靈感來源。
文/實習記者沈嘉偉 & 多多益善編整
臺灣大學創新設計學院博士房思宏自 2018 年起,受託研究「時間銀行」,在全國各地拜訪了 14 個時間銀行推動團體,了解時間銀行近 10 年來在臺灣的發展狀況。
時間銀行的運作概念,是鼓勵人們參與服務,並且把服務時數「存起來」,之後當自己有需要的時候,再從中提領,以同樣的時間換取其他的服務。
房思宏將時間銀行類比於「換工」,是一套在「主流貨幣運作規則之外」的服務交換機制。例如父母們可以透過時間銀行彼此串聯,相互幫忙帶小孩、採買、外出辦事等。
「人和人之間、社區之間最重要的是互助互惠,而不只有單向去幫助別人或接受幫助。相助的過程中可以累積非常多社會資本(人際網絡與支持),讓社區更凝聚在一起。」
藉由「互助、服務、交換」的核心精神,時間銀行也重新定義了「工作」的意義。房思宏指出:「並不是能賺取貨幣的事才算是工作,任何家務照顧、陪伴服務也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們需要的是服務本身,而不是貨幣,貨幣只是為了取得服務的其中一種方法。」
時間銀行的概念雛型,起源自 1970 年代的日本,當地女性在婚後往往需要辭去工作、長年為家務勞動付出。時間銀行最早推動者水島照子認為,家務勞動即使無法換取薪水,也應該肯定其貢獻價值,因此在大阪創立了「勞力銀行」,讓參與者每服務 1 小時,就能換取 1 小時的其他服務。
1980 年代,美國的卡恩(Edgar S. Cahn)教授延伸此概念,提出「時間銀行」的名詞及意涵,透過服務時數的儲存與提領,實現個人生命或世代之間的相互支持,同時也將相關實踐經驗予以理論化,讓我們更深入認識時間銀行,以及它能帶來的價值,和對人類社會的影響。
不過在此之前,美國聖路易斯地區其實在 1970 年代,早有一群女性在嘗試運作時間銀行。「雖然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很多是男性,但真正的創意發想常來自女性。」房思宏解釋:「尤其家務勞動者更能體會自己的價值,以及自身如何被整個主流經濟所忽視。時間銀行有助於這群人形成互助機制。」
交換可以很活絡,媒合成本卻不小
大約 30 年前,臺灣已有民間團體如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引進時間銀行概念,但直到最近 10 年才獲得關注。衛福部則自 2019 年底開始,陸續藉由時間銀行多元培力促進補助計畫,來支持國內團體(民間組織、地方政府、學校等)推動試辦時間銀行。
房思宏指出,這波時間銀行熱潮很可能是因應臺灣的高齡化使然,當長照需求越明顯,大家越容易接受時間銀行機制,例如新北市的「佈老時間銀行」推廣標語,就直接主打「存老本、顧未來」。
佈老時間銀行從 2013 年底開始運作至今,超過 3000 人參與、累積 60 餘萬小時的服務時數,卻無法發揮時間銀行最重要的「交換」價值── 真正「提領」時數來換取服務的人並不多。
房思宏說,可能的原因是許多時間銀行在規畫之初,把重心放在「解決長照相關問題」,而讓服務時數能夠兌換的「項目」受限。例如只能兌換居家陪伴、外出買藥買菜等,對於身強體健的中壯年志工而言,就缺乏兌換意願、不夠彈性。
「時間銀行的設計,不能只想成是為了彌補長照資源的不足而存在的機制。」房思宏強調,這會讓大多數人錯以為「等我老了再兌換」,而喪失服務交換的動力。事實上,服務互助本可以更豐富多元,讓整個社區因此更加活絡。
例如,春風文教基金會組成「防跌工班」,進到長輩家中為空間做診斷,然後提出改造建議,像是加裝扶手、拆掉浴缸等。除了材料費,整個改造過程都不會收取費用,但會和長輩們提出「換工」的請求,邀請長輩們展示或付出自己能提供的東西或技能。
像是一位奶奶可以用塑膠吸管在短時間內摺出一隻蝦子,基金會便鼓勵她把這項能力帶到社區活動中心或學校裡和大家同樂,基金會也繼續詢問在場的觀眾,有沒有什麼能和社區換工的可能,讓這個社區連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其中,一位 60 多歲的長輩便發揮自身興趣,透過基金會的媒合,用臺語讀出各種古典詩詞,並且到國小去教小學生怎麼用臺語念詩詞。另有一群小學生則是在接受換工服務後,一起討論出要去眷村協助打掃。
「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資產,只是很少被發覺。」房思宏指出,這樣的換工方式可以突破傳統的「雙向」交換框架,發展多向交換的可能:「從 A 換到 B、B 再換到 C,然後 C 繼續再和 D 交換下去,像是一條鏈子,鏈子上有很多不同的節點。時間銀行的概念,就是為了打破單一的雙向服務。 」
然而,房思宏也提醒個別時間銀行的成功經驗,其實不容易移植到其他社區:「例如春風文教基金會的模式,背後其實隱藏很高的人力成本,其中最挑戰的就是如何讓人願意把門打開。」
「要讓人家進來看你的空間、瞭解你的生活習慣、討論空間要做哪些改造,中間還可能因此要協調家庭衝突,這些都需要花很大的心力和時間,在社區做需求調查和媒合,以及陪伴。」
「真正核心的是如何在過程中讓高齡者願意走出來、跟人互動,讓社區中有越來越多樣的關係連結產生。」也就是說,如果忽略這些核心價值而僅僅執著於服務交換,很可能因為人力成本而挫折連連。
更重要的是,互惠關係中不只需要了解每個人能提供什麼,還得知道「誰需要什麼」,也就是讓每個人發掘並意識到自己的需求。
「你要很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服務,才有辦法提出各種要求,雙向甚至多向的交換關係才有可能展開。」房思宏說:「但是了解自己的需求,其實對很多人來說並不容易,需要時間和努力去發掘。」
從資訊平臺、時間貨幣到實物交換,串聯彼此的各種方式
因為時間的認證、儲存、管理和媒合,本身就很吃力,也消耗人力,因此亟需相應的資訊平臺系統(像是臺灣的無限時間銀行平臺),讓服務雙方能透過平臺的機制設計,避免許多可能發生的問題。
例如,透過記帳系統等設計,讓每個人的時間帳戶能拉出一個有限的區間,像是禁止無上限的儲存,或規定什麼時候之前要提領、兌換完成、否則點數將自動消失或分配給其他人等。如此將可能避免像新北時間銀行一般,累積上萬小時無人兌換的情形。
平臺系統也能設定下限,讓沒辦法參與提供服務的人(例如身體不便),不會一直被扣到底,或透過系統導入捐贈功能,甚至開設家庭帳戶等。
然而,觀察臺灣許多時間銀行的運作,對不少社區長輩來說,資訊平臺卻不是個容易學習的工具。例如峨眉鄉高齡化的程度高,平臺建置完畢後,多數用戶反而不是在地社區最需要的長輩們,而是距離峨眉鄉很遠的陽明交通大學、清華大學等學生。
也因此,有些團體會製作實體的「時間存摺」,為服務者記錄時間和交換方式等,甚至發行社區自己的「時間貨幣」。貨幣面額隨著在地需求和文化而不同,例如臺灣最常見的是 15 分鐘、30 分鐘、60 分鐘等面額,但在分秒必爭的香港,甚至會出現以 1 分鐘為單位的面額。
時間存褶與貨幣的存在,是因為時間的認證和交換決定了時間銀行運作的成敗,每一次的交換都需要被記錄。房思宏指出,實體化的時間貨幣不見得能大幅減少人力成本,但它帶來的效益對很多高齡者來說已經足夠,因為看到一本真實的存摺或貨幣,才能讓他們對時間的累積「有感」。
「時間是我們看不到、摸不到的東西,要怎麼讓它具體化到讓人真正有感?」房思宏說:「習慣智慧科技的人當然就是在手機應用程式上操作,但另一群人可能面臨數位落差,需要實體的東西才能感受時間銀行的存在。」
他也提及,自己曾在部落中看過原住民使用琉璃珠作為時間貨幣,人們藉由琉璃珠串來記錄彼此累積了多少時間和服務,並且進一步交換,透過文化做為串聯彼此的橋樑。交換服務的同時,還能實踐與社區連結的核心價值。
志願服務與時間交換,意義大不同
在時間銀行的發展中,志願服務和時間銀行的意義常被混淆。尤其臺灣有非常深厚的志工文化和行之有年的《志願服務法》,許多長年參與志願服務的志工,在同時參與時間銀行計畫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何時在做志工、何時在累計時間銀行服務。
房思宏說明兩者的不同,指出一般的志工是「運用多餘的時間精力,投入社會公益或志願服務」,這樣的服務很可能是單向的施與受,但人和人之間的互動往往不只這麼單向,而會有雙向甚至多向互助的可能。
此外,《志願服務法》規範志工不得拿服務去換取任何東西,只有在累積到一定時數後可獲頒志工認證或得到榮譽獎章。然而時間銀行的時數可以兌換很多服務,房思宏因此認為兩者時數不應該混用。
「如果民間團體原先就有志工,但同時也想要開展時間銀行服務,就不適合再稱這些實際進入時間銀行的人為志工,以避免混淆。」他建議可另外成立一個單位,用「會員」或「社員」的方式來推動時間銀行,讓成員彼此間的交換成為較理所當然的事。
有趣的是,有些志願服務團體在導入時間銀行機制後,進一步促進了社區志工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想要什麼。「我們常以為志工就是單向的犧牲奉獻,他們的需求很少被看到,或在既有的機制運作之下,就算有需求也很難被滿足或被支持。」 這也因此形成時間銀行另一個「覺察自我需求」的意義。
善盡天良【眾聲相 EP47 】有錢也買不到的付出,用時間來換!時間銀行 feat. 房思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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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擷取自我的新北市 Youtube 影片,以動畫介紹佈老時間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