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工作中年危機(下):改變終有時,三明治世代不放棄的抵抗
編按:本系列報導(上下共2篇)由蘆葦女力公益信託基金支持、華人社會工作學會邀請、Right Plus 多多益善獨立報導完成(學會理事長楊仁敘、多多益善記者曾玉婷亦為報導有所貢獻)。
華人社會工作學會預計於今年(2022)8 月 13 日續辦第 2 場跨世代對談,相關活動報名資訊詳見文末。
承上篇:社會工作中年危機(上):20 年後,SOP 和 KPI 真的讓我們更專業了嗎?
華人社會工作學會去年(2021)底舉辦了一場跨世代對談,由 4 個長年從事保護性業務的六年級社工分享自己的職涯路徑,並回顧臺灣自 1998 年後,在政府進場「採購公益服務,執行國家保護業務」的背景下,20 多年來社會工作如何面臨巨大的衝擊與專業化的辯論。
中華樂沐社會福利協會創辦人鄧佳旻,回憶過去在家庭暴力防治中心(家防中心)的 8 年甘苦── 工作 13 小時家常便飯,午餐來不及吃、晚上下不了班,曾經搭車來回 6 趟只為等待公文蓋章。一般民間社工苦於低薪,但對鄧佳旻來說,公部門保護性社工雖然薪資合理還有風險加給,卻往往是「有錢沒命花」。
他憶述,自己原本在民間婦女團體任職,後來為了相差 1 萬多的薪水,奮力一跳公部門。初入職時執行性侵害保護業務,緊接著納入家內兒少亂倫業務,還得兼任委外方案的管理工作。
重任在肩卻內耗嚴重,倉促的步調也讓性格認真的鄧佳旻陷入自我懷疑:「當我只能用擠壓後的時間面對受苦的個案,我常想,憑什麼我這麼短時間的調查與介入,就好像理解了他的人生?」
在積累的壓力下,鄧佳旻的身體開始出狀況、生理期混亂,伴侶關係也受影響,常常三更半夜還焦慮著做不完的事、搞不定的案件,經醫生評估後不得不向身心科就診。
「很挫折,事情永遠做不到,家人不能理解,只覺得公部門這麼閒缺妳在抱怨什麼,公文被退回來就退啊幹嘛在乎?」鄧佳旻說:「我有時也會想我為什麼要在乎?但那是我的工作啊!」
「如果我唯一能做的事都沒有回報,如果個案的人生沒有改善,那我的人生算什麼呢?」
延伸鄧佳旻的公門血淚,學會祕書長、此次對談的主持人辛曉雲也附和,自己在 34 歲時,因為民間承接政府方案壓迫嚴重,也想著要去公部門做些事,後來因緣際會進入新北家防中心當督導。
「本來想看看公部門會怎麼設計家庭暴力防治工作,怎麼和民間合作,思維是什麼,沒想到進去之後發現,並不是在那個位置就比較能自由發揮。」
辛曉雲提及,大約 10 年前(2011 年前後),臺灣有很多兒少或親密關係暴力的重大事件,當時即使身在公部門,也還是感受到工作受限、被各界責難。「權力不一定能讓人好做事,位置也是。這 10 年來有些公部門前輩也陸續離開,進入民間成為自由工作者。」
但鄧佳旻沒有像辛曉雲和(上篇同場分享的)李姿佳一樣,成為自由工作者;也不像(上篇的)楊仁敘一樣返回學校、兼職接案。疲於奔命的他後來透過學長姐的邀約,共同成立協會做組織,在體制下嘗試殺出一條創業路,撐開空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過,除了新事業的管理與學習,轉職後的鄧佳旻更大的震撼,是離開了以都市視角出發的保護性工作、投入原鄉部落時,原以為自己做的是過去擅長的「老本行」,卻發現以往熟爛於心的 SOP 幾乎不適用。
「我們告訴個案說,出事的時候要報警,可是他們全家只有一支手機,暴力發生時忙著逃躲進房間,根本連報警也沒辦法。」鄧佳旻說:「而且山裡連警察局都沒有,真的是光著腳跑出來也不知道能去哪,只能回家。那不是我們以前坐在家庭暴力防治的辦公室裡可以想像的。」
抱著學習的心態進公部門,結果累垮了自己;8 年後,鄧佳旻整頓自我再出發,反倒在離開體制後轉換環境,而有了更多的體會。
中年危機的關鍵:異化、內在壓迫、集體失語
與其他分享人不同,勵馨基金會社工諮詢處長李玉華,20 年來始終如一,在同一個組織服務受性侵害、性剝削及家庭暴力的兒少和婦女。多年來看盡個案人生起落、家庭崩毀與受暴的世代迴圈,身心俱疲加上替代性創傷與內耗,讓自己失去對身心的覺察而必須就醫。
李玉華和同場發言的六年級社工楊仁敘是多年摯交,他開玩笑說:「我跟仁敘不一樣,我沒有在 5 年前就覺醒,我到現在還沒醒!我剛剛才領了任職 20 年的獎金,3 萬塊!」
打趣語畢,他歸納出社工中年危機的 3 個關鍵:異化、內在壓迫和集體失語。
關於異化,李玉華指出,現行社工在體制中異化,開始對自己和他人變得陌生疏離。專業的異化反映在現行中央規定要上的各種保護性課綱裡,很多課程看來都無聊透頂,讓他慶幸自己早生 20 年,不用上這些東西。
上課對他來說不單單只在上課,還是社工建立工作網絡的機會,過去在活絡的氛圍下原本有不少有趣的內容和講師。他舉例自己任職受暴婦女庇護所時,曾遇過一個非常難工作的老媽媽,他用盡學校教過的同理、支持、陪伴都無法改善老媽媽混亂的狀態,一度讓他想離職求去。
後來老媽媽離開,被家防中心安排去上一個前輩的課。前輩是個性格鮮明的老師,在課堂上直接跟大家說:「妳們這些殘花敗柳的女人!真的要讓男人這樣決定自己的命運嗎?」「殘花敗柳」4 個字聽在李玉華耳裡簡直「忤逆專業」,老媽媽卻在這麼政治不正確卻生活感十足的互動中猛然清醒,轉變態度願意學習自立,讓他大受震撼。
「如果放在現在,這種話絕對不符合標準化的社工專業語言,這前輩也不可能出現在中央規定的課程講師名單上。」李玉華說,體制化、建制化之後的社會工作,讓社工「樣板化」,失去了人與人之間最真實的相處與試探,成為專業發展的危機。
而這種源自外在規訓和治理所導致的長久異化,逐漸形成社工對自我的內在壓迫。李玉華苦笑說,他常在中醫診所遇到其他社工,大家沒錢去做心理諮商,就用健保去看中醫,調整身心。因為一個又一個連自己都說不出口、無法辨識和指認的職業傷害,都反映在身上。
至於失語,有時正來自於異地而處的同理。身為主管階層,李玉華如同許多「三明治世代」一般,對上對下,甚至對會議上爭執的公部門督導都能體諒、看得到每個位置的困難:「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角色困住了。」
對他來說,每個人都是在體制中走到一個位子、拿到自己的角色牌卡,只能共同把這場互相壓迫的賽局打完。這種無奈,導致中年社工在面對自身苦處時,反倒因此不再開口。
改變終有時,只要不虛擲
不過,20 年來的消耗似乎沒有磨盡李玉華的反骨。他指出,這幾年勵馨在權力交替之間,因為一線社工持續抗爭,帶給經營高層莫大的壓力。他夾在中間諄諄說服,希望在高牆上找出縫隙循序瓦解,一度還因此被視為「資方打手」,但他並沒有放棄改變權力結構。
「當初仁敘和姿佳離開前,我們曾有機會 3 個人坐下來喝咖啡,商量如何改變體制的大計,沒想到他們後來一個跑去念博士、一個跑去創業!」李玉華自嘲說,年輕時說話狂妄,還嗆楊仁敘是個叛徒。因為他覺得社工們一直想要專業被認同,結果楊仁敘這樣真正專業的工作者卻跑去念心理師,讓他很不服氣。
「不過現在覺得,其實我們都還在系統裡,那並不是一種逃。」就像薛西佛斯一樣,如今的李玉華相信,只要不曾空等虛度,能用各種方式在不同的位子上努力、裡應外合,就算不在自己這代發生,改變也終將會到來。
從抗爭到對話,李玉華改變了姿態和方法。對他來說,辨識系統、減少自己被異化,並且擾動系統運作,讓體制不得不面對他的存在,就是不擅於衝撞的六年級生自己的抵抗方式。
跨世代持續交流,才能看到更多可能
在六年級社工的分享後,對談現場的七八九年級工作者坦言,年輕社工不願淪為社畜,希望下班後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和生活。當網路和科技日益發達,工作人際已不再是大家願意窮盡力氣的重心,卻反而因此讓彼此成為一座座孤島,想知道六年級前輩如何看待這些現象。
對此,李玉華提及之前曾有次聚會,七年級的社工沈後山一直批評他們,說他們不振作、成為資方集團的打手,留個爛環境給後輩,還一直叫他們反省。人就在對談現場的沈後山也附和,他就是覺得應該要繼續罵,而且中年危機應該要「繼續危」,因為系統需要破壞,才能看到更大的可能。
沈後山還半開玩笑說,整場討論都在溫良恭儉讓,一片詳和讓他不甚滿意。他認為前輩們身在體制中,應該要對彼此有更多批判,才可能帶頭做更多事。李玉華因此也開玩笑說:「人生就是要交沈後山這種朋友。但不要常常跟他見面,日子會不好過。」
語畢,他還是正色指出,沈後山的提問很重要。七八九年級不像黨國遺緒下養出來的六年級生,即使痛苦,還是會把長官交代的事乖乖做好。新世代是「不再忠誠的員工」,他們忠誠的對象是自己,持續充滿創意走自己的路,這是他們的生存本領。
「我們該做的是肯認這樣的差異。」李玉華說:「當職場上的精神領袖相繼離開、做社運的人也陸續退場,沒有人能再給我們答案。留下來的六年級生,必須學著跟這些手足和同輩相處、持續交流對話,並且交棒給他們,讓他們盡情發揮,才能一起開創自己想要的環境。」
善盡天良【眾聲相 EP21】三明治世代的六年級生,當社工進入中年危機 feat. 楊仁敘
NGO 難民潮?臺灣社會工作的「中年危機」論壇系列 No.2
承續 2021 年【臺灣社會工作中年危機論壇】NO.1。受邀的六年級社工講者帶出近幾年環境劇烈變動,機構就像一輛航向不明的列車,轉變正在發生。機構到底怎麼了?社工環境發生什麼事?乘客應該緊緊抓住、被甩出去,還是主動下車?
本次對談以七年級經驗為主體,我們想知道,進入前中年期的七年級生,如何回看自己的社工職涯?如何面對自己的專業生涯和機構的未來?歡迎四五六七八九年級的你,一起加入對話圈,報名學員將殘酷的按年級編組,參與大亂鬥行列!
活動時間:111 年 8 月 13 日(六)12:30-17:00
地點:一碼 IMMA(臺北市萬華區中華路 2 段 364 巷 22 弄地下室)
活動內容:
12:00-13:30 華人社會工作學會第 4 屆第 3 次會員大會
13:30-17:00 中年危機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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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華人社會工作學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