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婚姻有了價碼,幸福會變成什麼模樣?/《阿紫》影評
首圖/紀錄片《阿紫》劇照;取自臺北金馬影展
2012 年,我還在當出版社編輯,當時和《四方報》合作了《逃/我們的寶島,他們的牢》這本書,裡面收錄了許多在臺移工以第一人稱親筆寫下的投稿。那裡面的字句血淚,對於當時尚未經歷過太陽花,社會啟蒙還沒被「打開」的我來說,著實是種震撼。
後來收錄在書裡的,只是一部分較完整的文稿,其他我忍痛割捨無法選入的,有的隻字片語零散破碎,有的語意表達模糊不清,但其中的孤單、無望與憤恨同樣真實無比,偶有的快樂如同氣若游絲的小確幸,在巨大晦暗的現狀中於事無補。做這本書,大幅扭轉了我原本對美好臺灣的想像。
親眼細讀,已經難以置信,出版後和許多朋友聊起其中片段,甚至被友人質疑我是否受騙、被洗腦。也有人辯解,說移工為什麼不能「縱放」,必須沒收護照、限制行動等加以「管理」,我彷彿交錯在不同的平行時空。
那本書的製作過程,在公司內部也經歷不小的爭論。我一直記得,有業務同仁始終不看好銷量,脫口而出:「在這個社會上的弱勢,在市場上也會是弱勢。」然而另一個編輯部吵更久的爭論是,在那上百封的投書裡,有些心聲並非來自移工,而是外籍配偶,我們是否也要一併收錄?
對我來說,移工和新住民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即使他們(特別是女性)在臺灣受到的對待看似大同小異,但身為「勞工」和身為「配偶」來臺,光是不同的法源規範,已足以讓來自同一地區的群體走向迥異的命運。然而除此之外,我心底有著更深層的、難以言說的分野,當時卻不知如何表達。
後來我們決定將移工和新住民分開,於是在隔年有了《離/我們的買賣,她們的一生》這本書。做書的同事在寫書介時,摘出這句文案:「當婚姻有了價碼,幸福會變成什麼模樣?」
在這本書之後,時隔多年也步入婚姻的我,如今終於理解了那個對我來說兩者最大的差異:時間的有期與無期、身體的自主與物化、對愛與歸屬的斷然與渴望,以及人在遷徒中的隱忍,與不情願的紮根。
去年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今年也獲臺北電影獎 4 項提名,最後奪得「最佳紀錄片」和「最佳剪輯」的《阿紫》,是導演吳郁瑩的首部紀錄長片。3 年的拍攝素材被濃縮在一個半小時裡,以精準的剪輯寫實呈現身障的阿龍、來自越南的阿紫、厭棄媳婦的婆婆、看衰異國婚姻的大伯等人,如何在彼此生命中糾纏不清。
很多人從新住民的角度看《阿紫》,我卻覺得新住民的身分,只是放大了女性在傳統下的箝制。這個「傳統」並不只來自臺灣上一代女性對婆媳的想像,以及務農家庭對家族成員的功能性期待(農忙時的幫手、傳宗接代、臨老照護),還疊加了新住民本國的文化現狀。
在「窮」與「孝」的文化壓制下,阿紫捨棄了故鄉的戀人,為父母手足遠嫁臺灣,她說:「我們家在那裡一輩子都不可能輕鬆,沒地方賺錢,生活不知道怎麼辦。如果嫁給一個自己選的越南人當然很好,但我看了很多,沒錢也沒用,錢真的太重要了。」
錢真的太重要了,這句話放在女性受壓抑的歷史長河中,一點也不陌生。從為錢賣身的性工作者,到嫁入豪門的女星,女性在競爭社會與父權體制中經常落敗,被迫依附。女性被期待承擔家務、照顧與勞動,身體被物化,或者將婚姻當成逃離原生家庭甚至翻轉階級的踏板,一旦嫁了人又得想辦法適應全新的家族。所有這一切,無論是沒得選擇或精心謀劃,都是在任何地方不斷重演的事。
而男性在其中何嘗不受到擺布。所謂的父權體制,意味著所有人共同順服了結構的演化,男性被期待要強捍、養家、出人頭地甚至不擇手段,被外在物質決定身價,誰若不幸落在遊戲規則之外,那落魄顯現在男性身上,相較於女性更難以被社會接受。如同自小患有小兒麻痺的阿龍,原本便已難覓對象,婚後即使努力試著體貼阿紫、疼愛女兒、拚命工作,依然時刻背負著臺越兩邊家庭的重擔。
從此來看,買賣性的跨國婚姻同樣是為生存而生的產業,只是那生活中的孤立感,對離家千里、身處異文化的女性來說更加沉重。相較於來臺工作的移工,付費買斷的跨國婚姻是場無終期的契約,女性在其中不只是從「人」被視為「勞動力」,女性的身體與功能性,以及下一代的生養教育甚至國家認同,都在其中受到宰制。
複雜的是,看清現實、毅然轉身,只代表人對顛簸的際遇有所準備,並不代表人就能欣然接受所有的苛待,更不代表對愛與幸福沒有渴求。這也是我們被迫直面他人的痛苦與無奈時,內心無休止的爭辯:「沒有選擇的選擇,真的還是他自己的選擇嗎?」
阿紫放下了愛情,為了扛起家庭。她的父親慶幸女兒「至少嫁了一個能走路的」(隔鄰的女兒嫁了一個只能在地上爬的),卻只能以宿命論接受女兒的接濟:「我知道我看起來很像把女兒賣掉了,這是她的命。這些女孩子嫁到國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她們的家庭犧牲。阿紫這輩子的命不好,都是前世種的因,這輩子,她得認命。」
其實阿紫並不完全認命。她奮力在跟傳統對抗,保有自己積極正向有主見的個性,拒絕當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她和阿龍之間的日常笑語與爆氣相爭,乍看都和尋常夫妻沒兩樣,就像早期媒妁之言、彼此陌生的婚姻裡,眾人總會期盼數十年過去,冤家終能互看順眼。
然而,對阿紫來說,原生家庭始終是她存在的意義。阿紫讓越南的家人有錢可花、有車可乘,還能搬進體面的大房子,久久一次凱旋回鄉的家宴,是她精心打扮、被眾人風光簇擁的時候。
阿龍不理解,阿紫究竟要照顧父母手足到什麼時候?房子都蓋好了,還要繼續寄錢回去嗎?阿龍不理解,阿紫在異鄉越不快樂,在家鄉就越要能揚眉吐氣,否則這一切又該何以為繼?
《阿紫》的英文片名,叫做《The Good Daughter》,然而她究竟是誰的「好女兒」呢?因為犧牲,所以是父親的好女兒嗎?她在越南長大,為家庭奉獻,又在臺灣生了 2 個女兒,落地生根,她還是越南的女兒嗎?她能成為臺灣的女兒嗎?要到什麼時候,阿紫才能真正屬於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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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載於 Okapi【太陽之西】專欄,於此收錄於原作者作品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