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擬同理心的亞斯孩子:加倍辛苦,才讓我們看來一樣/《我與我的隱形魔物》

編按:註異文庫於 2019 年 12 月出版《我與我的隱形魔物:成人亞斯伯格症者的深剖告白》。作者蕭上晏現身兼文學研究者、師大臺灣文學所博士生、真理大學臺文系兼任講師,1990 年生的他,是臺灣第一批被鑑定的「亞斯伯格症」(以下簡稱「亞症」)患者,更是第一位具有患者身分的亞症倡議者。

本書從自我探索、社會處境、選擇與承擔、溝通、親密關係等 5 大主題著手,跨越 7 年的書寫與對話,談論患者常被忽略的需求,以及鮮少被提及的重大生命課題。

本篇節錄自書籍第 2-1 章節〈同理的困難〉,寫出亞症的同理障礙,文末並附上「相處指引」。


撰文/蕭上晏

很長的一段時間,霸凌是我生命中的重要旋律。其頻繁與嚴重的程度,甚至讓我一度以為,一個學期腦震盪一次,是每個小學生都會遇到的事情。小學時因霸凌受過的最嚴重的傷,是曾經在學校的平衡木上,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摔斷了自己的左手。

母親曾嘗試向我解釋,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霸凌與欺負的行為產生。她告訴我,許多時候,他人之所以用言語逗弄人,是因為期待看到被逗弄的人反應過度的樣子。「你不要中了他們的計,越是難過,越是要表現出不受影響的樣子。」有些時候,她還會告訴我:「原諒他們,因為他們還不成熟。」

我還記得,在某些被同學用言語欺辱,感到難過與受傷的時候,母親總會告訴我:「把這些人當成瘋狗亂吠就好。」我試著照做,有時有用,但大部分的時候沒有。我曾試著去思考,為什麼我的同學要欺負我,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Photo by Nijwam Swargiary on Unsplash

後來意外的發現,某些時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是立即且有效的方法。當別人用言語欺辱我時,用同樣的方式反擊,當別人採取攻擊的行動時,以暴力回應,比起忍讓、無視,更能夠避免自己受傷。因此有一段時間,我刻意選擇讓自己成為一個尖銳的人。小學畢業了,升上國中以後,更是變本加厲。

「體諒他人是沒有用的,只會讓自己受傷而已。」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連帶的,對每個告訴我要學會同理,學會原諒的人,我都抱持著不信任的態度。即使他們總在我受傷時安慰我,也想盡辦法治癒我身體上的傷痛,但當我無法從他們的行動中感覺到自己的委屈被理解與支持時,每一個要我同理他人、為了他人改變的要求,都使我痛苦與煎熬。

我的母親,也被包含在這些人之中。

深藏在日常生活的情緒勞動

如今我已經明白,阻擋在我與母親之間的溝通難題,就是同理心難以展現的經典示範。

Photo by Kelly Sikkema on Unsplash

那個時候,儘管我們時常交流意見,交換想法,卻鮮少達成有效的溝通。於是談話演變成爭執,爭執演變成衝突。 

大部分的時候,妥協的人是我。畢竟當我們互不理睬時,我將失去的會是佔據我人際關係最大比例的存在,對一個十三四歲,罕有朋友又有社交障礙的青少年來說,那是不亞於天崩地裂的災難。

我總在每次冷戰開啟的下一秒,就開始害怕從今往後失去與她對話的可能。

但因為害怕而選擇妥協,其實只是加深了不被理解的委屈感。母親或許能在冷戰裡取得局部性的勝利,然而當壓力累積到了極限,我再也壓抑不住的時候,衝突就會演變成威力驚人的核子武器。在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暴怒與自我傷害面前,情況會完全顛倒過來。

我心裡理性的那一部分相當明白,我的母親已經是相當樂意傾聽且積極溝通的家長類型。因此只要衝突無可避免的升級到前述 2 種發展中的任何一種,不論最後結果如何,對我來說那都是雙倍的挫折。

圖/@ VisualHunt

多年以後去回顧那些情境,我發現問題與衝突的立場無關,我們只是難以理解,橫亙在亞斯與非亞斯之間的溝通狀況,並非出在是否同理,而是來自於 2 套截然不同的思考模式

許多時候,家長會因為聽不懂孩子的表達,而認為孩子沒有完善的思考。而孩子會因為以為自己已經做出了完整的表達,而忽略了家長可能自始至終都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這樣的狀況當然並不只發生在亞斯患者的親子之間。無論是不是患者,衝突與因衝突所造成的情緒勞動、創傷都會在不經意間發生。

同理心的培養曾被視作一種解法。但有些痛苦是深藏在日常生活之中,唯有擁有的人才能體會。

當我們要求其他人「同理自己」時,我們往往不是要求他人的理解,而是要求他人「表現」出理解。要憂鬱症患者快樂起來、要亞斯伯格症患者不要那麼固執,就像要一個先天的視障者透過課本的描述「欣賞」一幅畫作的藝術價值、要求一位聽障者參與交響樂團的演出,「看著」舞臺上的樂團欣賞快樂頌的歡欣鼓舞一般。

圖/@ VisualHunt

缺乏「感同身受」的必要功能時,我們頂多只能模擬

人是會成長的,隨著年紀與歷練的增加,我與母親逐漸培養出了一套溝通的方式,算是初步的完滿了我們 2 人之間的人生課題。但並不是所有患者都如我一樣幸運。

優勢者的情緒轉嫁,形成同理障礙

關於溝通,社會學家哈伯瑪斯曾經提出一種可能,叫做理想言說情境(Ideal Speech Situation)。他假設,在以下 3 種前提條件滿足的情況下,溝通能夠順暢的進行,且獲得對於所有參與者最為有利的結果,這 3 個條件分別是:

  1. 談話者能夠無所限制的討論
  2. 談話者能夠不互相傷害的自我表白
  3. 對未來可能達成之共識的充分補充

想當然爾,在現實社會中,這是不可能達成的。人與人之間會因為家庭背景、社經地位與知識儲備而產生差別,即使雙方都努力想要弭平這個差距,也往往是徒勞無功。父母在與孩子的相處之間擁有某種天然的優勢,老師對於學生來說有無法抹滅的權威,在一段關係之中,上下之間所擁有的差異,並不是處於優勢的一方認真表現出平等與寬容,就能夠消滅的。

「發揮同理心」,大部分的時候,往往是那些在關係中行有餘力的人才能做到,或者要求的選項。在不同的關係裡,我們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時是優勢的一方,有時則是劣勢的一方。複雜的社會交誼,時常使我們在弱勢的情況下感覺到不被理解,因而忽略了自己在某些關係裡,可能處於優勢,在自身並未察覺的情況下,將 A 關係裡的委屈,丟給 B 關係中的對象。

舉例來說,有些老師在工作上受到了委屈,此時剛好亞症的孩子做出一些不恰當的行為,在這個過程中,老師可能心煩意亂,於是表現出了比往常更加嚴厲的指責。因為老師在師生關係中被社會賦予的權威,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可能感受到比過去更強烈的責備,卻不敢(或不知如何)直接向老師表達,於是只好在回家時發洩到對他來說更加親密的父母身上。家長因為理解孩子的狀況,此時往往會選擇傾聽與包容。

但因為社會在「親子關係」對家長往往賦予較多的權力與期待,如果有一天,家長可能因為其他的變故而感到疲倦,此時當孩子將自己在學校受到的委屈傾倒、發洩出來時,家長可能會因為不耐煩,而選擇以斥責,打斷的方式終止這段互動。此時受了委屈的孩子,很可能會產生更加嚴重的情緒問題。

圖/@ VisualHunt

親子、師生,乃至醫病關係,亞斯患者在這些關係中往往是處於弱勢的一方,當他們在這些互動中接受到對象負面的情緒,或者體諒的要求時,除了二度受挫,長此以往,也可能會產生「我是個麻煩」、「我只會給別人帶來不幸」的判斷。

檢視彼此的位置,釋出善意

升上大學以後,視野有了更多的開拓。畢業後創業,更是必須面對社會上的種種困難,在這些經驗裡,我有了更多身分上的轉變。隨著日子越發忙碌,身分的轉換也日益頻繁。我可能在同一天內同時擔任上課的學生、授課的老師、A 專案的執行人員、以及 B 專案的負責人。在這些轉換的過程當中,我發現自己對於同理心的實踐,有了更進一步的觀察。

好比說,因為過去時常處於意見被忽視的角色,因此在陌生的團體裡,我總是習慣以一種更加突出表達自我的社交方式,使他人注意到我的優點。對我來說,選擇這樣的策略會使我可能取得較為顯眼、安全的位置。雖然有時也會遭致厭惡,但只要能夠對這個團體有所貢獻,這是能夠最快獲得信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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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在這些團體內擔任幹部時,仍舊使用這種互動方式,情況可就不太妙了。這是因為我沒有意識到,即使我並不在意「幹部」的頭銜,其他人卻無法忽視背後所代表的社會意義。仍舊與過去一樣的表達,此時可能會被視作一種「期待」、「勉強」,因而使社團成員感受到壓力,甚至背叛。

隨著諸多不同關係的轉換,我意識到,當處於「優勢位置」的關係人願意遞出善意時,溝通總是能夠更加順利的進行。

神奇的是,當我意識到這些狀況以後,同理他人的感受,對我而言突然就成為了一種可能。並不是說從此溝通無礙了,但透過檢視自己在團體中的位置,選擇不將其他團體經驗中的不良感受帶到當下,我能夠在看到他人的反應時,更加考慮對方所面臨的處境。

此時,溝通便能夠更加順暢。


致 陪伴者:

1. 在溝通與爭吵的過程中,認為自己有「同理」的想法,往往導致溝通失敗。把眼睛矇起來,還是感覺得到光明。最重要的是,你永遠知道,只要把布拿下來,就能重新看見。

2. 我們(亞斯患者)不可能真正「同理」任何人的處境。最多只能做到模擬。當我們要求亞斯患者「體諒」、「明白」這個社會的情境時,我們其實是期待一個視障者想像一個「清晰」的世界,要一位肢障者想像自己健步如飛一樣。

3. 對擁有「障礙」的人來說,要他們「同理」、「諒解」,往往是反覆提醒他們,他們「缺乏」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天生「擁有」的東西。對亞斯患者來說,就是「人際認知」能力。當我們身處一個高度需要協作的時代,這種障礙會大大限制患者在現代社會中的發揮,也時常影響他在關係中的位置,從而面對更多的「要求」,在患者生命中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4. 作為陪伴者,我們除了在患者面對這些挑戰與挫折時安慰他們,提供可行的建議,最重要也最困難的是,重視他們在過程中取得的每一個進步,而不是將其視為「痊癒」的表現。要持續維持自己的改變並不容易,重複的鼓勵對旁人來說或許多餘,但對患者而言,這代表這世界上有人知道,他們的努力並不只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也能讓身邊重視的人能過得更好。

致 亞斯患者:

1. 我知道,很多時候,你都不是因為自己才選擇做出改變的。畢竟在旁人眼中那樣「怪異」的人,就是「真正」的你。「同理」對你來說是困難的。沒辦法,不然怎麼會叫做障礙?

2. 本質上,你是尊重討論的。只是在看到跟感受到某些事物的不協調時,會想要好好和別人「講道理」,如果討論完發現是自己錯了,就會低頭承認。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那麼多人想要好好的討論。被指出了錯誤會感到難堪,不分青紅皂白地向你提出你尚不理解的要求,要你改變與接受,否則就會懲罰你。

3. 歡迎來到現代社會。想要討論某些事情,你必須擁有某些頭銜。這當然也是另一種標籤,就像身為「患者」一樣。那些你難以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處境,有時候確實不太公平,但技不如人的情況下,你也必須學會咬緊牙關做做樣子。

4. 我們很容易誤會這種情況的發生只有一種原因。但我想分享我的經驗。有時我們改變,不是因為接受,而是因為知道,不改變將會帶給我們重要的人痛苦。那些盡他們的努力保護與善待我們的人,會因為我們不願意改變而為難。於是,儘管萬分痛苦與煎熬,我們還是會努力嘗試。

5. 但你知道嗎?不論是不是患者,大部分的人在「改變自己」的時候,和我們的心路歷程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他們看見你的改變時,可能會忽略了,你所經歷的是更加複雜且艱難的。進而更加迫切的對你提出下一個要求。讓你感覺到更多的勉強。

6. 同為一個患者,我想誠實的告訴你,我現在還沒有找出一個太好的辦法。生活會時刻讓我們受到打擊與疲憊。有時旁人會將我們的改變視作理所應當。但就像我現在正在努力發出我們的聲音一樣,和你重要的人一起討論這些事,告訴他你正在努力,也請他偶爾體諒,或許會是個不錯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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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ght Plus 編輯部
Right Plus 編輯部

2019 年 6 月出生,熱愛海洋和貓,喜歡親近友善又創新的朋友,但也支持必須不友善才能往前衝的人、願意理解因為太辛苦而無法友善的人。

每天都想為世界增加一點正能量,但也無懼直視深淵。努力用文字紀錄社會百態,持續在正確、正常與右翼的 Right 之外,尋找 Plus 的思考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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