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修墳師阿立:蓋陽宅入獄,出獄反成獨當一面的陰宅建築師


第一次遇到阿立師傅時,他提到自己改過名,卻不大願意告訴我為什麼。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許多出獄的人都會這麼做。

阿立的人生故事要從當泥作工說起。30 多年前,臺灣到處都缺泥作工,1980 年代時,投入泥作工程可以每日領現金。當時同學找他一起做,他便同意了,國中畢業後立刻跟著同學的爸爸學。但麻煩也發生在這裡,做到要領薪水的時候,同學卻支支吾吾,原來當時學徒薪水極低,一天只有 300 元。

說穿了,阿立的工作就是搬磚拌土,當時的泥作師父似乎總是這樣對學徒,說是教技術,實際上根本不會教,打罵教育出身的師傅,只會用同樣的方式「教導」學徒,那個年代又到處都缺人,做不爽就離開的大有人在。

不過,阿立當時想著,就做到入伍吧!便這樣過了 2 年。滿 18 歲的那天,因為喝酒慶生,隔天喝掛了沒去上班,被師父罵了一頓,2 人為此大吵一架,阿立一氣之下不告而別,丟著那接連 2 天無法運貨的同學父子離開,也因此跟同學絕交。

從泥工到木工,剩下一把魯班尺

沒過 2 天,阿立找到新工作,從泥作學徒變成木工學徒。對大多數人來說,木作比泥作高級許多,他一說起每天工資變成 500 元,原本的泥工們都紛紛閉嘴。

那時候的木作學徒跟著師父到人家裡,是紮紮實實要從丈量學起。上工第一天他就被師父抓到旁邊開始學記捲尺。一般木工師傅慣用俗稱的魯班尺,尺上合併有文公尺和丁蘭尺的各種風水畫分,包括財、病、離、義、官、害、苦、興等,各個畫分格再分為劫財、官鬼、添丁、益利、大吉等,有些比較吉利的字詞就會用紅字標明,其他的都是黑字。

師父跟阿立說,測量時絕對不能「雙黑」,頂多一黑一紅取其意思,若是遇到講究的,就一定要落雙紅字。此外,上排紅黑字的文公只能管陽宅陽事(活人的事),下排的丁蘭則是看陰事(死者的事),各有其意。

魯班尺上的紅黑字各有其意,是阿立做木工的第一堂課。圖/G. T. Wang

當時阿立才發現,原來當學徒也能學點東西。師父給了他一把尺,要他多看,要他用心,要他記得這些尺都要抓內不抓外(門框尺寸只能抓到門檻內),且有些人不能碰特定的字,有些人則一定要碰到特別的字。若是公部門,遇到「官」字最好,但是道上兄弟、8 大行業則絕對不可碰「官」;如果是商人、8 大,則絕對不要碰上「義」字,但警察黑道則是絕對可以。

他從那時候開始聽師父的話,木工的收入高,地位也高,做室內裝修的木工,多少都要學著「多說點話」,幫屋主「多想一點」,才有額外的收入與利潤。木工多半也要搬運、整理,阿立的師父會教導他,告訴他油漆的比例及施工順序,也會說明各種膠合劑,以及使用上該注意的地方。

他說,其實他喜歡這個工班,那裡有許多故事,也有很好的同伴。但後來他的師兄染上吸食強力膠,先是情緒變得不穩定,師父一度要他在家裡休息,沒想到過不了多久,師兄開始碰毒。那時候的安非他命便宜,也不大會被抓,誰也不在意身邊的人碰這種東西,看師兄用上了、用久了,師父總說只需要 7 天「代謝出來」就好了,於是每次出事都要他回家休息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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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立後來發現自己算數很好,雖然算得不快,但師父誇他從來沒有算錯,因此讓他管帳,負責管理工地的零用資金,也負責採買,以及派工後的算工與請款。在師兄因為吸毒越來越不穩定後,他也變得越來越重要。

他自己開車備貨後,也開始理解師兄用藥的原因。長時間的運送與載貨令人疲憊、無力,且感到孤獨。那時候流行去三溫暖,吃喝嫖睡一次解決,當作抒壓,也當作發洩。

不久後,師父肝硬化,身體壞得很快,半年內食欲漸漸不振,3 個月瘦了 12 公斤,趕緊送醫。後來師父把自己的魯班尺交給他,人就走了。

被陷害入獄,硬背的經文反成餬口工具

後來,阿立和師弟一起工作,有時也讓師兄來幫忙。阿立結婚後,師兄的帳目總是對不上,因為妻子的碎念加上養家的壓力,他與師兄撕破臉,不再往來,師弟也獨自創業。

他曾經想請學徒,卻始終穩定不下來,一邊抱怨年輕人不願學習技能,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教給學徒什麼。專業分工越來越細,帶在旁邊、邊做邊學的傳統學習方式幾乎不適用了。

很長一段時間,阿立不願意告訴我入獄原因,他只說那時候的工程到處都有問題,沒經驗的人怎麼做都不對。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則來自他的妻子,拼湊起來,約莫是臺灣到處在山坡地蓋房子的時候,室內裝潢公司一家一家興起,阿立答應營造包商掛名工程行負責人,等工程做完後,才知道自己做了 2 次施工,這是違法的,但好兄弟瞬間什麼都不認了,只在法庭上裝死,官司打來打去的結果就是他入獄 2 年。

當年師父給他的魯班尺還在,阿立卻不願再做木工,我問他出獄後做什麼?他說,他有一整年的時間都在念經。

念經?對,念經。

Photo by Amaury Gutierrez on Unsplash

我認識阿立的時候,他正在新北市的山區「修墳」。他告訴我,當年出獄後,他發現自己學最多、最有用的就是念經。原來監獄裡為了教化而安排的工廠工作在他看來都沒什麼用,反而是被半強迫背下來的經文,不管是助念還是出席喪事,都能派上用場,反倒成為出獄後的另一個收入來源。

後來,他才去做了真正的殯葬業。

從木工到修墳,成為陰宅建築師

原本,阿立只是在幫忙念經後順手處理修墳作業,後來找他來的「兄弟」看他釘模板的樣子挺專業,便問他要不要加入修墳的工作,每日薪資 2500 元,也可以按件計酬。就這樣,阿立離開木工生活,投入修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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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工具的能力不會因為入獄而消失,他稍微換一下設備,就可以開始為人修墳。打底、灌漿、做排溝,入獄期間他熟讀經文,出獄後心倒是靜了下來,發包工程的朋友看他能背經文,又能完成修墳,喜出望外,接連將他介紹給各路朋友,阿立忽然變成「阿立師」,彷彿為了這段新人生開路。

他跟著老一輩學修整墳墓,老一輩把所有的工具給了他,仔細交代修整墳頭的學問,說方位要對、格局要正,一磚一瓦和陽宅都有所不同。幾次下來,他學得快、學得精,又能耐住性子聽,記下了幾個地方的位置,弄懂了如何處理墳墓的事。

當年學的泥作技術和買的獨輪車現在全用上了,木工師父要他記的丁蘭尺也給了他全新的觀點,蓋陽宅而入獄的他,卻在陰宅領域成為獨當一面的建築師,挖地基、修墓園、撿樹枝、修草皮,他都可以一個人完成。最重要的是,像這樣的老墓園,最需要有人修墓造墳,時常巡視,天天來到墳墓旁的修墳者是最好的管理員。

修墳,也修理人生的雜枝散葉

那一個在神明桌抽屜裡的捲尺,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消失了,他發現後,連連問家裡人,卻都沒人注意到這個捲尺。他開始心神不寧,花了好幾天把自己工具箱、車上,以及家裡所有的櫃子都翻了一次,也找不著。

阿立陷入失落,他回到當年師父常去的青山宮,想跟師父說。才剛在路邊停好車,就遇見了多年未曾聯絡的師弟,2 人相見有說不完的話,說起同樣也被倒債的人生,像回到 20 歲時一起上三溫暖挑刺青圖案的日子,然後說起什麼時候再去看看師父、看看師兄。他把捲尺的事說給師弟聽,隔週就去師父的墳頭,焚香、誦經、鋤草和整理,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那天他回家時,在巷口看見黑影,急煞車開門下車,那把他找過數十次的捲尺竟然就掉在地上。那天晚上他哭了,重新找出電話簿,找出以前朋友、兄弟的電話、問到手機號碼,一則則輸入通訊錄,再與他們相約出來見面、吃飯、泡茶閒聊。

我和他見面時,他負責的每個墳頭都乾淨舒適,前一週他才整理完滿山的雜草。我問他的問題,有些他到現在還是不願回答,但墓園裡或許也不需要回答過多問題。太陽底下的墓園肅靜莊嚴,什麼問題都可能在這裡提出,卻不是人可以解答的,就像他的人生一樣。


本文作者獲國藝會補助,Right Plus 獲作者授權刊出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林立青
林立青

本名林亞靖,1985 年生,是景美市場養大的孩子,讀完東南科大進修部土木工程系後,擔任監工十餘年,既是第一線管理者,也周旋於業主、雇主、公部門等各路牛鬼蛇神間。接受社會不公,相信法律、制度和習慣都會造成現實社會的壓迫。

著有《做工的人》、《如此人生》,寫作只為找回真實,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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