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爸未竟的遺憾與遺愛:我心中放不下的黑孩子們

臺東「孩子的書屋」創辦人陳俊朗(陳爸)於 7 月 4 日早上驟然病逝,前日(7/14)在知本建和部落家中舉行公祭,總統蔡英文以輓聯致敬,副總統陳建仁到場代表總統府致贈褒揚令,現場並有非常多各領域團體、企業、社會賢達等,一同陪陳爸走完最後一程。

陳爸與書屋的故事近幾年為人稱頌,為了籌措資金拍了藥品廣告後知名度更大幅提升,在諸多媒體曝光下許多人對書屋照顧孩子的故事已是耳熟能詳。然而近 2 年來讓陳爸心力交瘁四處奔走、才剛剛開始的未竟之業,卻是難以三言兩語說清的「黑孩子自給自足」計畫。

20 年來,陳家大門始終為所有孩子敞開。攝影/葉靜倫

從陳家的客廳開始,20 年來樂音不斷

1999 年陳爸帶著 2 個兒子回到臺東自己從小長大的建和部落,沒多久大兒子陳彥翰在學校裡跟人打起來,陳爸出面調解,幾個國小 3、4 年級的孩子很快化敵為友,開始三天兩頭往陳家跑。

「一開始就是跟他兒子起衝突嘛,我們那時候在學校裡就是惡霸啦!一天到晚打架,後來就認識了陳爸。」阿晨和當時部落裡的十幾個小學生可說是第一代的書屋孩子,如今都已是 27、28 歲的成年人,有些人已經成家,卻還不定時會接到陳爸問候的電話。他滿是刺青的粗壯手臂黑得發亮,說起陳爸像在懷念一個老朋友:「那時候還沒有書屋,我們一下課就跑去他家玩,陳爸會帶我們彈吉他、打球、健身、運動、玩森巴鼓之類的。」

幾個孩子吵鬧玩到最後,附近聚集的孩子愈來愈多,有時不免打擾到別人作息或占據庭院,有孩子隨口說了句:「我們可不可以有自己的地方啊?」這個心聲幾年後發展成如今元老級的建和書屋。建和書屋座落在陳家巷口,從 2006 年運作至今,外表並不起眼,但公祭結束後,隔天一早便如常響起琴聲和孩子的打鬧聲。

在部落裡,許多父母忙於工作,或因家貧而無力照顧孩子,課後輔導班因此看似為了課業補救,實則是在建立一個個讓孩子有飯吃、有人陪的社區據點。2011 年起陳爸更建立了中央廚房,從此讓許多孩子每晚能在書屋裡跟老師同學們好好吃頓飯,成為部落裡得來不易的珍貴日常。除此之外,生活態度與習慣的建立也是據點的重心。

陳彥翰與第一代的書屋孩子們多是建和國小的學生。攝影/葉靜倫
建和書屋距離陳爸家步行只需 10 秒鐘。攝影/葉靜倫

「部落裡有些媽媽們原本就會教一些(卑南)族語和文化上的東西,但書屋教的又不一樣。」阿宣跟阿晨一樣是第一代的書屋小孩,阿宣很喜歡下課去找陳爸玩音樂、打球,他們異口同聲強調書屋裡有許多部落和學校裡都學不到的東西。「陳爸教的就是生活態度價值觀嘛,讓我們不會走偏,慢慢改變了我們,還特別強調孝道,告訴我們在部落裡一定要尊重長輩。」阿晨說。

音樂和運動讓孩子有所選擇

跟臺灣許多課輔班不同的是,「音樂」在整個書屋文化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剛開始就是去他們家很克難的玩吉他啊,玩到後來我們還順勢組了樂團咧!我們國小 4 年級就在全校面前表演過。」很難想像阿晨這樣原本在學校橫行的惡霸竟然玩起音樂,彷彿是胖虎被套上了很潮的濾鏡,想來許多像大雄一樣的孩子會非常感謝音樂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而這正是書屋得以運作的施力點。

「一開始孩子們會往陳爸家跑,很大原因是陳爸會彈吉他。透過玩音樂玩樂器,以及運動和體育,小孩會找到自信,或找到重心,然後才有辦法回過頭來在課業的挑戰中努力。」書屋工作人員周杏蓉說:「後來的青林書屋我們也特別規畫了錄音室,做錄音技術培訓與音樂教育,2016 年還推出第一張孩子的書屋感恩專輯,裡面有工班黑孩子寫的詞,現在也有愈來愈多書屋的孩子開始創作、組團、表演。」

書屋第一代孩子組的第一個樂團「小董事樂團」星星 MV。陳爸也在孩子的書屋官網寫下他們的故事

黑孩子的「黑」,來自內心的黯影

青林書屋不同於其他 8 個據點,這個旗艦性的書屋是青年孩子們在 2015 年花了近 2 年親手搭建完成,規模俱足,因為主要以國小高年級的孩子為主,特別落腳在知本國小、建和國小、溫泉國小等校區中心點。當時陳爸從自家開始著手看顧孩子已逾 15 年,第一代像阿晨一樣的孩子們早已長大。

那不過就是近 4、5 年前的事。外界對陳爸傳奇故事的認識多只停留在早期書屋如何陪伴、滋養無數的社區孩童,卻鮮少看得到在陪伴性的書屋穩定運作多年後,陳爸下一步的焦慮與壓力。這些壓力來自書屋「自給自足」計畫中最大的懸念,也就是他心中無數的「黑孩子們」

許多人誤以為「黑孩子」是指那些從書屋長大、在臺東的烈日下被晒得黑到發亮的一群青少年,具體來說就像是搭建青林書屋和「黑孩子黑咖啡」的那群工班青年。2016 年我隨行以立志工隊訪問,跟著一群外地志工在書屋工班的帶領下打造咖啡屋,幾個工班便在現場赤裸著刺青的上身,從頭到尾一語不發,沉默但敏捷的做事。

「陳爸心中的黑孩子,不是所有已長大的書屋孩子,而是特別指那些遊離、邊緣、心中有黑暗、容易被幫派吸收的孩子。」周杏蓉從臺北移居臺東,投入書屋運作已超過 4 年,說起陳爸對黑孩子的遺愛特別感傷:「這些孩子很多都是中輟生,或曾被家庭遺棄、被傷害、被欺負,陳爸不想去定義哪些行為叫做黑孩子,因為不是中輟或家庭破碎就一定是黑孩子,但他心裡知道,有一群孩子特別辛苦,也因此特別容易被(幫派)利用。」

2016 年書屋工班們帶著外地志工搭建黑孩子咖啡屋。攝影/葉靜倫
孩子的書屋臺東知本辦公室。攝影/葉靜倫

「陳爸說,如果一個人長期被霸凌、被誤解、被歧視,卻沒有人好好為他處理心裡的缺口,他就會一直帶著這個黑洞,在人際互動中可能過度保護自己,或展現出攻擊性。他認為全臺灣有很多這樣需要拉一把、被看見的孩子(註),但這樣的孩子通常也很難接近。」周杏蓉說:「他們不像書屋其他孩子一樣,很容易就能單純得感到快樂,他們對世界往往並不信任,因為過往傷害他們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家人。有時甚至只是一個眼神,就會被他們排除在外。」

在書屋發展的前 10 年,陳爸相信溫暖而長期的陪伴能左右一個孩子的未來,但在那之後的 10 年,或許也因許多孩子陸續長大,他愈來愈焦慮於如何讓年輕人甚至整個團隊自立自足。「內心有傷的黑孩子不是花時間陪伴就好,陳爸相信他們一定得找到方向和重心,才能找到自信,才能自立。

周杏蓉回首從 2006 年第一間建和書屋成立至今,陳爸與團隊陸續成立了協會、基金會、帶孩子參加各種活動、比賽,到如今總共 9 間書屋、一間 2016 年尼伯特風災後成立的緊急庇護中心、一個給老弱長者的社區據點,這些書屋的「陪伴系統」(書屋與社福組)都發展穩定,唯 2017 年自咖啡屋開始力推的自給自足計畫,特別是針對工班、農業組許多「黑孩子」設計的自立循環還未見成效。

「陳爸希望烘焙房、咖啡屋和我們自種自產的百香果醬,以及之後準備推展的太陽米,這些『自給自足系統』能在 2 年左右達到損益平衡,3-5 年後能將盈餘回饋給陪伴組。這些都是這 2 年才開始的計畫,但真的很難推動,因為黑孩子的概念不好解釋,也不能輕易標籤化。他甚至覺得整個六級產業鏈需要再一個 10-15 年才能發展完善。」

書屋自種自產的百香果醬,與「黑孩子曬太陽」米。圖/取自孩子的書屋粉專
黑孩子黑咖啡外。攝影/葉靜倫

那所謂的「產業鏈」其實已經開始萌芽,工班青年做的紮實美觀的木工桌已經擺在咖啡屋裡,百香果醬與咖啡也已開售,原本還預計會有便當店,用的是將來農業組自種自產的稻米和青菜。就連咖啡店也是陳爸花了一整個星期到處環島喝咖啡,才喝出了一個由湛盧咖啡指導的、嚴謹的手沖與服務培訓合作。

陳爸的未竟之業、他心中原有的藍圖,這 2 年在他心中翻滾,外界看他愈發心力交瘁用盡方法在募款,還以為他想照顧的孩子愈來愈多。然具體來說,其實是想拓展的領域日益寬廣、想涉入的生命程度愈來愈深。除了各種自立培訓,近期還開始積極推動實驗教育與青年共學。

從孩子身上開始,從孩子身上延續

「其實書屋整體的運作和人事都是很穩定的,陳爸影響我們太深,我們都會繼續書屋的志業,但我們真正失去的是一個重要的精神導師。」周杏蓉感嘆:「就像那些黑孩子的故事,我們希望之後能繼續不斷的述說,但只有陳爸才說得出那背後的味道,他真的是如此豐富的一個人。」

「或許,陳爸的兒子可以接續那樣的述說吧。」周杏蓉笑說,從小就得和很多孩子「共享爸爸」的陳彥翰這幾年都跟在父親身邊分擔重任,小兒子也早已是咖啡屋的店長,孩子們有意承擔起陳爸的志業,只是這份志業實在太大,就看未來如何與團隊攜手前行。

如同 20 年前書屋從陳家客廳開始,停頓在前日那場陳家院裡的公祭;故事其實從陳彥翰帶著兄弟們回家開始,或許也將從他開始延續。但除了陳彥翰,陳爸遺愛世間的孩子何其多,長年播下的種子或許早已啟動了善意的無限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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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參考 2018 年《報導者》製作的專題「廢墟裡的少年」,其中指出臺灣每年有 2 萬多名高風險家庭的兒少,被遺漏在社會安全網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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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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