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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近年 Right Plus 多多益善持續經營「經驗者擴大機」書寫計畫,藉由陪伴各種曾經歷特殊經驗的群體,例如身心障礙經驗者、照顧者,回望過往、述說經驗。
今年,我們和中華民國身心障礙聯盟(下簡稱「障盟」)合作「身心障礙女性生活」計畫—— 由於障盟曾深入訪談身心障礙女性,發現女性在障礙身分交織的生命經驗中,面對許多特殊的處境,例如,擔任母職育兒的不容易、面對婚姻和家庭關係的衝突、接受性教育的經驗,以及就業時面對的困難等。
因此我們將以深度報導和經驗者擴大機,深入呈現身心障礙女性的經驗和聲音。
這篇文章,由今年 27 歲的女性 Lulu 所寫,她回顧自己從大學開始發現身體不適,歷經休學,到 5 年前確診「血小板低下症」的生命歷程。她分享當自己被鑑定為「身心障礙者」後抗拒、自卑的情緒;還有身為女性患者,在職場上遇到的困難。
因為血小板低下症又名「紫斑症」,Lulu 也為這篇文章取下副標—— 「紫」要不放棄「板」上見希望。
本篇文章由中華民國身心障礙聯盟支持,由《多多益善》和經驗者討論,由經驗者獨立撰寫、編輯陪伴文章內容修改至最終定稿。
5 年前,我確診免疫性血小板低下症。
免疫性血小板低下症是一種血液疾病,血小板被自體免疫系統攻擊,數量低於正常範圍影響凝血功能,患者會在無外力撞擊的情況下微血管破裂,皮膚冒出紫紅色斑點,因此又稱之為「紫斑症」。
患者容易出血、瘀青,甚至在嚴重時會有危及生命的情況發生,例如:內出血和腦出血。其中「類固醇療法」是常見的治療手段之一,但它帶來的副作用和長期影響,對患者而言是一大挑戰。
我的身體成了易碎的玻璃,不能碰撞、不能摔倒,即便我已經很小心謹慎,身體仍會出現瘀青和出血不止的情況。
我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因為突如其來的出血而進到醫院。每一次,都帶著難以言說的無力感,我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只能被動的接受治療。「血小板不到 2000 mm³」1作者註:人體血小板的正常範圍是150000 到 450000/mm³。,醫生很無奈,我更是束手無策。
我需要在醫院輸血小板,但是血小板無論取得或是保存都不容易,加上我住在臺東,東部相較其他城市醫療資源有限,就更顯得它如此珍貴,也成了我生死的關鍵。
我知道又要住院了,躺在病床上,被緩緩推向病房,醫院的白色天花板一格一格從視線上掠過,難聞的消毒水味充斥鼻腔,這畫面,我已經見過太多次了。
躺在病床上,我總是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回想起高中三年級,我急忙交出一張人生的答案卷(大學志願選填),與大多數的東部孩子一樣,因為好奇外面的世界,我決心要離開家鄉,北上求學。
開學沒多久,學校健康中心就因新生入學體檢報告異常,要求我至醫院詳細檢查,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免疫性血小板低下症」。
面對這不請自來的怪獸,我沒有理會,直到大學一年級下學期,因為月經血流不止,在異鄉掛急診,18 歲第一次自己簽了輸血單。急診醫生建議我至門診詳細檢查,我並沒有聽從建議,以為多休息就好。
大二上學期因為個人規劃,轉學回到家鄉,在熟悉的環境中,無知的我仍然忽視身體裡不安的信號,而這頭怪獸總是突如其來的出現,告訴我它沒有走遠——
熬夜讀書及準備報告時,我感到異常的疲倦,與我年紀差不多的朋友,他們看起來有用不完的體力,而我臉色蒼白,身體經常出現瘀青。為了不讓自己成為異類,我仍會逞強答應朋友的邀約,通宵夜唱、酒吧聊天,沒有朋友知道我的狀況,那時候我也不在乎身體的異常,看著瘀青對自己說「應該只是撞到,沒事啦!」
在家鄉完成大學學業後,我在長照基金會服務一陣子,萌生北上讀社工研究所的念頭,也想彌補當年沒有在北部完成學業的遺憾。
當我以為人生要有嶄新面貌的時候,又一次新生體檢報告異常。這一次,怪獸進化了,體檢報告的數據猶如警鐘敲響,無情的揭示我身體的脆弱,我不能再忽視身體發出的信號,我休學了。
2020 年底,我想知道身體到底怎麼了,在一般抽血檢查找不出病因的情況下,衝動的答應醫生建議的骨髓穿刺。當針頭穿過皮膚,再刺穿堅硬的骨頭,劇烈的疼痛,好像在教訓過往忽視身體警訊的我。
骨髓穿刺後,也確認了檢查結果為「免疫性血小板低下症」,由於免疫功能與造血的異常,我也被鑑定為第 4 類重度身心障礙者。
說實話,我覺得好奇怪,我成為這個社會上需要被幫助的人。由於身障者經常被汙名化,我不敢讓朋友知道這個身分,我覺得他們會笑我。
確診血小板低下症後,我成為了「身心障礙者」,當我拿到這張證明時,內心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抗拒,甚至有一種說不出口的自卑感。
「身障」這個詞,讓我難以接受。「我還能走、還能動,也能自己照顧自己,為什麼會被算是身障?」當這個標籤貼在自己身上時,我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
由於血小板低下症難以從外觀察覺,當血小板穩定時,我們就和一般人一樣。當朋友們聊起身障相關的議題時,我總是假裝若無其事的聽著,內心卻無比矛盾。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也是其中一員,因為我害怕他們會用同情的眼神看我,擔心他們說出「沒想到你也有身障證明」這種話,更害怕從此之後,他們對我的態度變得不一樣。
有時候,在填寫資料時需要勾選「是否為身心障礙人士」,我會猶豫很久,甚至想直接略過這個問題。好像只要我不承認,這件事就不會影響我的生活。
這張證明帶來了一些實質的幫助,例如醫療補助、交通優惠,因為獲得這一些補助與資源,讓我減輕經濟負擔,讓生活稍微輕鬆一點。即使這些福利是法律保障的,但我內心卻還是有羞恥感。
畢業後初入職場,同事身形都較瘦小,辦公室老鳥看著我說:「這個重的給新來的妹妹搬。」血小板低下症患者應該要避免碰撞及搬運重物,而剛入職場的我怕遭人閒話,只好答應。
在搬重物的時候,因為看起來有氣無力,同事說:「那麼壯還搬不動喔!」我想他已經說得很委婉了,他不知道服用類固醇,會讓體重異常上升,肌肉無力,且搬運重物會增加患者出血的風險。
我笑著說:「沒有啦~我有貧血。」因為不知道怎麼向同事描述病況,只好以「貧血」的方式表達,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嘲諷。同事:「看起來吃得很營養,還會貧血喔!」面對他人言語上帶來的不適,我只能默默接受。
血小板低下症患者需要定期進行醫療檢查及治療,這也會與工作時間產生衝突,不僅影響工作進度,還使我感到壓力倍增,我幾乎每個月都因為回診要向公司請假 1 日。
為了不影響工作,我甚至前一晚就先去醫院抽血,隔天只需要請假 2 小時至診間看報告,並利用午休時間領藥。
神奇的是,也許因為工作的作息規律,讓我暫停了類固醇治療,改服用另一種較不影響身體外貌的藥物提升血小板,我的身材漸漸沒有過往臃腫,血小板也維持在生活可接受的範圍。
正當我以為一切都開始好轉時,在接種新冠疫苗後的第 3 日,本是平凡的上班日,我卻因為月經異常大量出血,無法在辦公室完成工作,到醫院掛急診後,醫生開了一張病危通知。
接踵而來的狀況是,原先服用的藥物失效,我除了開始經常流鼻血,還有每個月月經來時血流不止。然而,每月生理假只有 1 天,根本不夠用。
血小板的變化難以預測,也許某天狀況還算穩定,幾天後又突如其來的降低,出現嚴重瘀青、牙齦出血,甚至是危險的內出血。女性又要更加注意月經來潮時,是否有出血量異常的情況。
這些不確定性成為我壓力的來源,時常要擔心請假太多,讓主管或公司對自己產生負面評價。因此在體力不支時仍然硬撐,卻導致病情加重。
當疲憊感不斷累積,出血狀況增多,影響職場及日常生活時,我認為放下工作、專心調養,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因此選擇暫時離開職場,而這樣的決定,除了影響經濟與職涯發展,也帶來心理上的壓力。
原本我以為離開職場後,能在短時間內調理好身體,沒想到我經歷了一段很長的低潮期。家庭成為我主要的生活場域,父母也成為我主要的陪病者。
坦白說,父母在這個時候對於血小板低下症仍是一頭霧水,他們只希望我能配合醫生治療,避免醫生所說的致命出血狀況。
原本服用的藥物無效後,我又開始使用類固醇治療。類固醇能暫時幫助血小板不低於危險值,但代價卻是體重增加、浮腫、月亮臉、水牛肩、情緒波動、骨質疏鬆、肌肉無力及失眠等副作用,我恨透這顆藥。
外貌的改變與身體的虛弱感,也讓我除了醫院之外,不願意踏出家門。
因為不喜歡類固醇的副作用,我會刻意不吃。好幾次都是父母逼著我按時服藥,我們每天的對話就是「你吃藥了嗎?」逐漸的,我一點也不想回應。從原本的家裡、醫院兩點一線,變成我連房門都不想出,將自己鎖在房間。
我想每個身障者都曾經幻想過自己是「正常人」吧!我躺在房間床上,幻想著 2 件事,一件是我從來沒有生病,我完成學業,順利的在職場工作,沒有因為任何出血狀況進到醫院治療,沒有因為找不到病因,進行骨髓穿刺,沒有因為服藥後外貌改變,被同事、同儕嘲笑。
而我幻想的另一件事,是希望我可以睡著後不要醒來。
我慢慢理解到,「身障」這個詞並不是在定義一個人的價值,而是讓我們在面對困難時,能夠獲得更適合的支持。血小板低下症讓我在生活上有很多限制,也讓我承受了一些身體上的挑戰,這些都不是我能選擇的,我能選擇的是如何看待自己。
我還在學習如何接受這個身分,學習如何不讓它成為我的心理負擔。這張證明不會改變我是怎樣的人,也不會改變我的能力和價值。
如果有一天,我能坦然地對別人說:「是的,我有身障身分,但這並不代表我比別人差。」那麼,或許我真正戰勝的不只是血小板低下症,還有內心對自己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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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收錄於《多多益善》的「經驗者擴大機」專欄,這個專欄的文章,是經過寫作者對生命經驗的回顧、編輯在寫作過程的陪伴與培力,才得以完成。
以書寫為自己發聲、道出脆弱與勇敢的經驗並不容易,所以我們往往需要花費超乎想像的時間與心力,才得以完成每一篇文章。
《多多益善》持續努力和經驗者一起慢慢練習,因為深信這些故事值得等待,也為了讓這些故事有機會被你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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