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轉型5】黃嘉鈴 Yusi Maray/MIHUMISANG!我們能夠好好呼吸?原家轉型的實務困境與優勢

撰文/黃嘉鈴 Yusi Maray 臺東縣巴喜告原住民關懷協會&延平原家中心督導

「『我不能呼吸』不只是身體的反應,無法回應主流社會的價值與框架,更是無法呼吸的關鍵。」——鄭漢文校長(作者註 1)

「MIHUMISANG!」是布農族的問候語,白話直譯為「好好呼吸!」大多用在離別時,長輩對晚輩較常使用,期待再見時大家都健康活著的祝福之意,是族人間非常重要的一句話。能夠好好呼吸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因為生命充滿許多的困境,常讓我們無法「好好呼吸」。

在過去的歷史裡,原住民族在臺灣社會一直被邊緣化,原住民的文化從沒有真正被納入各項議題的考量中,使原住民被剝奪自身的身分、認同、語言、舞蹈、慶典⋯⋯慢慢看不見自身的價值。

在一次次面對主流社會的不理解、國家法令的粗暴切割、政府政策的誤植,原住民族經歷一次次的失落,爭取自身權益卻未獲重視,因而習得無助、失去發聲的勇氣。

身為原住民族人與原住民族社工員,這次「原住民族家庭服務中心」(原家中心)轉型計畫(編註 2),讓我再次經驗到無法好好呼吸的困境!

不適合部落的兒少家外安置手段,成為原住民族集體創傷

我在原家中心服務原鄉族人已有 15 年以上的經驗,從擔任原家中心一線社工,到目前擔任督導,我發現社會福利進入原住民家庭,遭遇到許多困境——

一位原住民兒童被通報受家庭暴力,縣府社會局家庭暴力防治中心的社工直接將兒童從學校帶走,進行家外安置。無助的母親來到原家中心,指著原家中心社工罵:

「為什麼我的孩子不見了?!」
「(縣府)社工只是打給我說,因為孩子被家暴所以被安置,我連孩子都沒有見到,他們就從學校接走!你們社工員這樣可以嗎?」
「為什麼一定要社會局的社工來?你們(原家中心)不是社工員嗎?為什麼不是你們找我們談?他(社會局社工)了解我們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家族長輩問我孩子去哪裡?我要怎麼回答?!」
「政府要養我的孩子一輩子嗎?」

當助人工作者被要求通報責任(作者註 3),社安網社工在「一個都不能漏接」的壓力下,因不瞭解部落的文化脈絡,外來社工(非原住民族的社工)強勢進入部落進行處遇。

原家中心進入社區和小朋友互動,學習母語單字會話。圖/臺東縣延平鄉原住民族家庭服務中心 fb 粉專

兒少安置是兒少受暴的保護服務策略,但是現行從漢人觀點出發的設計,使得服務過程缺乏對原住民族文化照顧的評估,安置手法也過度粗糙缺乏溝通,可能導致兒少個人、家庭及部落的創傷經驗。

面對這樣的兒少保護工作,長年深耕部落的原家中心社工能做什麼?又如何面對部落的責難與輿論?部落失去一個孩子後的復原工作又該如何進行?這都是孩子被安置後,原家中心社工要面對的。

我們在工作上面對這些無助的父母,不是我們的個案卻是我們的族人;我們成為被部落族人質疑「你到底做了什麼?」的社工,但這樣的指責,外來的社工並不會聽見。

此外,由於外來社工對部落不熟悉,因此安置後針對原生家庭所安排的家庭輔導、社區資源網絡建構等服務,可能並不適合原住民族家庭。所以他們在接受服務或輔導後,家庭狀況可能並無太大改善,最後原本只是暫時被安置的孩子,往往會被社工評估為不適合返家,更沒有幫助兒少返回部落的機制。

這樣的模式讓我不禁思考,現在盛行關於「童年逆境經驗」對兒少發展的影響,相關討論是否過於狹隘,大多只局限在個人成長經驗,缺乏看見原住民族兒少的處境,更包含整個社會制度對原住民文化的忽略,所造成的歷史創傷。

不能忽略的部落共照機制:親族、長輩共同支持照顧

在服務經驗中,我觀察到主流的社福體制用一致的模式來進行家庭暴力的處遇,看似結構明確、社會資源佈建完整、且分工清楚,但完全忽略了原住民家庭在部落裡的文化脈絡。

社安網強調「以家庭為中心、以社區為基礎」,卻是以一般的漢人核心家庭為想像;所謂「社區」,更常只是指一個地理區域,而不是具有獨特歷史文化的人群。

許多原住民族對於「家庭」的概念來自家族、氏族,或有盟約(作者註 4)等關係;而「社區」的界定則是由部落、區域、遷移歷史、族群觀、集體權益、互助共同體等概念而形成。

這些都是社安網介入部落時需要知道,卻不曾學習的在地知識,導致對孩子的助人行為,成為部落集體的創傷。

事實上,我們可從原住民的傳統文化和生活脈絡,進行初級預防(編註 5)和部落保護的機制——

巴喜告原住民關懷協會&延平原家中心深入社區宣導防暴觀念,屬初級預防工作。圖/臺東縣巴喜告原住民關懷協會 fb 粉專

「tas tu lumah mais minmapakahahaitas naaiza minkulaz bunun lumah」 (布農族語:家中之人,若有相互厭惡者,家中之人將遭不測)。在原住民族文化中,家中的人彼此厭惡導致家中不和睦,是會遭到不好的懲罰,在靈性上的責罰更重。

因此家庭暴力本來就是有違族群文化與倫理的,若發生時,部落的家族會制止、共同商討照顧的機制。部落中親族與鄰里關係密切,因此親族會指責或引導如何正確的照顧孩子,以「親屬照顧」或是「長輩約制」等方式(作者註 6),建立部落/社區中的安全照顧模式,讓孩子盡可能在部落持續成長。

上述那位媽媽問:「長輩問孩子在哪裡時?我要怎麼回答?」正反應出布農族的照顧文化。媽媽說的「長輩」,是指家族中與孩子同名的長輩,孩子出生時,往往會取家族長輩的名字,孩子和同名長輩互稱「ALA」,兩者建構出一種無形的照顧文化。

但是這樣的原住民部落互助共照、ALA 的照顧關係,在政府眼中都不夠專業、也不合法,在現有家暴處遇中更是完全不會被納入的。政策與文化衝突的案例,仍不時在部落上演。

具備文化安全的社會工作,才能帶來復原和改變

原民會成立原家中心至今的 26 年間,將原住民社工的工作方向,明確聚焦在對部落的文化照顧與文化安全上。我們有幸參與原民會所做的努力,過去的服務也被部落族人理解與支持,在安全、友善、互助中建構部落安全網。

但目前原家中心轉型納入社安網的規畫,如果將使原家中心變成只是「原住民部落的社福中心」——

運用的服務評估、督導制度的建置、篩派案、服務目標的設定,都是以社安網的「社福中心」為基準;但服務內涵未能延續原家中心多年來發展具備的文化敏感度、文化能力、文化轉譯模式(註 7),以及培力原住民進行權益倡議(甚至能對政策進行抗爭)的社會工作模式,那麼這個轉型將會是一場最大規模的社會工作同化政策

社會政策對原鄉文化安全需求的忽視,讓我們憂心且不安!如果原住民的文化被破壞、不能表達或是被忽略,否定原住民的文化價值本身就是暴力;如果我們原住民社工也只能為了政策而去適應主流文化與政策,而否定了自身的文化,這就是權控

衷心盼望在規畫原家中心轉型計畫之時,也是重新定義原住民的優勢與復原力的時候,讓原住民的文化(包括語言、傳統、音樂、舞蹈、英雄/耆、藝術、熱忱、儀式⋯⋯)納入轉型的內涵,讓原家中心不再失去文化照顧的能力,面對過去歷史與政策加諸原住民族的創傷,重新找回屬於原住民的生命力。

有一次我在部落辦理婦女成長團體,我們運用傳統的編織進行,在其中也運用牌卡分享彼此生命的故事。一位 16 歲就結婚、現年 50 歲的單親媽媽說:「其實我很久以前就不喜歡自己了,但是這次編織的活動讓我回想到我的文化,織完我們排灣族的圖騰,讓我想起小時候,其實我是聰明又活潑的女生。」

當我們運用文化進行團體工作時,婦女找到自己的價值,想到自己成長中經歷的美好,那圖騰、藝術的治療,就悄然在婦女的生命重新再現。回到她自己的文化和生命,才能對這個世界釋放改變的力量!

我們期盼政策轉型與原住民文化,在多元文化的交織中走出新的路徑,讓臺灣社會更加理解、相互支持共同合作,就如泰雅族的 TMINUN(泰雅族的編織文化),在原鄉、在都市不斷相互交織,使社會安全網絡更加緊密,那是人與人的相知、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

延平原家中心社工員出席母親節活動。圖/臺東縣延平鄉原住民族家庭服務中心 fb 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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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6 月出生,熱愛海洋和貓,喜歡親近友善又創新的朋友,但也支持必須不友善才能往前衝的人、願意理解因為太辛苦而無法友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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