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女孩/身心障礙求診卻喪失醫療權?獨自面對疾病與老化的患者,也想尊嚴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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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經驗者」不限於特定身分或群體,卻常被認定為需要照顧的「弱勢」。我們希望透過第一人稱的書寫,讓讀者了解許多獨特的經歷與感受,也讓他們不再只能由人詮釋。

本專欄作者「左邊女孩」是一名中度腦性麻痺者,右半身肢體不協調,以左眼觀察世界、左腳徐緩前行,並以左手寫字,寫下那些實實在在的經歷。

近年來,安樂死和善終的討論越來越多,引發社會對生命價值和尊嚴的深刻反思。對於腦性麻痺患者這樣的多重障礙者而言,這些話題同樣值得關注,但我們的需求不應該只有「有尊嚴的死去」,更應該包括「有尊嚴的活著」。

醫院,對許多人來說是治癒病痛之地,但對於腦性麻痺患者,醫院有時卻是我們無法跨越的屏障。身為腦麻患者,我與醫療體系糾纏了一輩子,總是在「求診」與「被拒」之間徘徊。

最近一次,我僅僅是為了解決腸胃不適,想進行腸胃鏡檢查,卻接連遭到 3 家大醫院的拒絕——「風險太高,無法承擔責任。」醫生們回應我,因為我的腦部有水瘤(作者註),如果做麻醉容易引發癲癇。

麻醉師不願承擔風險,也沒有任何主治醫師願意評估、承擔。連臺大醫院的醫生也冷冷的說:「這個檢查有麻醉風險,我們不建議。」這句話讓我感到震撼,也感到憤怒,我想:當腦麻患者連腸胃鏡都無法檢查,這個身體難道只能等死嗎?

我到現在仍時常因為腸胃問題半夜疼痛,卻無法知道原因、沒辦法做任何改善。

當身體受到多重障礙挑戰,健康檢查卻只為「健康人」檢查?

對於腦性麻痺患者,尤其是合併腦水瘤的病人,麻醉確實有更高的風險。這些風險包括呼吸抑制、血壓波動,甚至心跳驟停。醫生選擇避免這些風險,看似合理,但這樣的「合理」卻無形中成了患者的「死刑」。當患者需要的是解決方案,醫生給出的卻是拒絕,這是我們面對的現實,也是醫療體系中最冷漠的一面。

風險從來都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而是需要更多的專業判斷與協作。但我從自身就醫經驗中感受到,當醫療資源以效率為導向時,腦麻患者這樣的「高風險群體」便被簡單標籤為「效益低、風險高」,成為被放棄的對象。

這種現象反映的不僅是個別醫生的選擇,更是醫療系統對弱勢群體的「預設放棄」。更進一步思考,這種「被拒絕的病人」的經驗,是否也正發生在其他有慢性病或高風險疾病的患者身上?

醫院候診室。示意圖,非文中人物/ 魯米阿 @ flickr, CC BY NC ND 2.0

腦性麻痺不是單一的疾病,而是多重障礙的集合。我們的身體承受多重障礙的挑戰,包括:膝蓋關節損傷、脊椎側彎、慢性疼痛、心血管疾病、消化系統問題;以及年齡增長後的多重退化現象,例如骨質疏鬆、肌肉萎縮及肥胖等,這些問題如影隨形。同時,腦麻患者的老化進程往往比一般人更快。

這意味著我們面臨的不僅是運動障礙,還有神經、心血管、消化等多重系統問題,但這些問題沒人主動關心。即便我定期看神經內科,也僅僅只是安排拿藥、進行例行的血液濃度檢查(檢查體內的藥濃度)。

同時,腦麻患者的疾病進程往往具有不可預測性,需要從兒童時期就進行早期干預治療,長大成人後也需要定期的健康檢查,例如我透過長期主動看診神經內科,還有固定看腦部核磁共振,來了解我的身體狀況。

然而,在我這次腸胃鏡檢查被拒的經歷中,健康檢查卻變成了一場生死賭局。醫生的標籤簡單而冷酷:「高風險患者」,而我們的需求卻無法跨越這堵高牆。

這種處境讓人感到無助,更讓人憤怒的是醫療體系的冷漠。我曾多次提出折衷方案,例如減少麻醉劑量、嘗試局部麻醉,但都被斷然拒絕。

即使是病人積極設想因應風險的方法,似乎也無法改變醫生們的保守決定。這種「不作為」的態度,不僅讓患者失望,也讓我們在生命中最需要幫助時,感到孤立無援。

我被迫輾轉就診不同科別,依然只能想辦法「自救」

這不僅是腦麻患者的困境,更是所有慢性疾病患者在醫療體系中的隱形難題—— 中高齡人群常見的疾病如高血壓、糖尿病、關節退化、心血管問題,他們在老化或疾病加重後,也逐漸成為醫療系統中的「次要對象」。

如果一個檢查或手術被視為風險過高,醫生可能選擇放棄,而患者卻因此失去了維持健康的希望。隨著壽命延長,越來越多中高齡者和慢性病患者在身體系統出現多重退化時,醫療體系也無法提供整合性的完整支持。

在這樣的體制下,其實很多慢性病及多重疾病患者往往只能選擇「自救」。我開始深入了解自己的疾病,研究用藥與可能的風險,和各科門診醫師說明自己的狀況和周旋,盡可能為自己爭取積極的檢查和治療,成為了「自己的醫生」。

每一次我和我的主治醫生(神經內科醫生)說我身體不舒服,如果無關我的腦部原生疾病,主治醫生通常都會對我說:「你不會去看某某科阿?這怎麼來問我?我不知道⋯⋯」

而當我去看診不同科別時,我都要自備自己的腦部檢查報告,向醫生提出「我是誰、我的病史和病況」等,不同科的醫生又會回應我:「你應該先回去問問你的主治醫生。」

示意圖,非文中人物/Paloma Gil @ pexels, CC0

我以為這些問題會經由聯合會診獲得有效率又明確的答案,結果卻像是被當皮球踢著玩。除了體內器官的變化需要自己搞清楚,我隨著年紀增長,肢體越來越僵化,醫師是不管這些的,我只好花費大量時間尋找適合自己的復健師,甚至從病友社群中獲得治療靈感和支持。

這樣的努力雖然讓我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自己的健康,但這並不是一個患者本來應該獨自承擔的責任。醫療的核心應該是患者與醫生的合作,而不是讓患者孤軍奮戰。

然而,對於許多多重疾病、慢性病患者來說,這似乎成了我們唯一的選擇。我們不能等待醫生主動幫助,只能靠自己的積極性,去尋找那條「活下去」的路。

我希望在討論善終之前,能先讓人有尊嚴的活

不論是腦性麻痺患者還是其他慢性病患者,我們的需求都遠遠超過一個神經內科或單一專科的處理範疇。簡單的 3 分鐘門診看診、機械化的開立重複處方,無法應對我們身體的多重退化與慢性病複雜性的挑戰。

我也有認識的學長和家人是腦性麻痺患者,雖然我們身體狀況不完全相同,但我們同樣都在看病時遇到這些困擾,因此從我們遇到的困難出發,我強烈提出 3 點建議:

  1. 醫療體系應重視「整合性預防治療」:為慢性病患者及高風險群體設立多科協作的專家門診,由骨科、神經內科、復健科等科室共同協作,針對患者進行全面的整體評估與治療計畫。
  2. 基層醫療(如社區診所)應該更積極推廣「預防性健康服務」:為中高齡者和慢性病患者建立健康檔案,定期進行健康追蹤與風險干預,避免因延誤治療導致的惡化。對於患者來說,早期治療不僅能延緩疾病進程,也能減少未來更多重大手術的風險。
  3. 風險不是拒絕醫療的理由、為高風險患者提供支持性服務:醫療的核心從來不是拒絕風險,而是解決風險。我們需要建立一個能夠接納高風險患者的醫療專家平臺,由多領域醫生協作,為高風險患者制定具體的行動方案,讓患者的需求被全面考量。

同時,醫療系統需要提供更多對慢性病、高風險患者的支持性服務,例如針對多重退化者設計的專門診療中心,讓醫療倫理回歸「人」生命的本質。

我們的生命價值不該僅在危急時刻才被關注;我們的健康,更不應只能靠自己孤軍奮戰。善終的選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先有尊嚴的活著。

腦麻患者及許多慢性疾病者的聲音,更應該被納入這場對話,因為尊重生命的價值,不僅是在生命的終點,也是在我們每一天的努力與奮鬥中體現。

醫療體系的改革不僅需要政策與制度的調整,更需要醫生與患者之間的信任與溝通。當醫生願意傾聽患者的聲音,看到我們的不安、需求與努力;當患者也願意主動了解自己的疾病、積極參與治療決策,這種雙向的合作將有助於打破現在的僵局。

改革也需要更多的關注患者的每一天,我們需要一場真正的對話,讓醫療不再只是「風險」與「效益」的計算,而是重回以人為核心的價值體現。唯有如此,患者才能活得有尊嚴,而非只剩下「善終」的選擇,醫療體系才能成為支持生命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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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女孩
左邊女孩

一個只用左手寫字左腳走路的平凡女孩,正在用左眼,又孤獨又害怕,卻又熱情又好奇的觀察;正在用左耳,既冷漠既逃避,卻既感動既驚喜的聆聽,每天都發現一點點不太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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