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慧/「希望觀眾帶著複雜心情,回到生活中繼續思考」女影策展人陳慧穎專訪
編按:2024 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以下簡稱「女影」)在 10 月展開,這是由「台灣女性影像學會」為了推廣女性創作者、以女性視角為主的影像創作每年舉辦的影展,今年邁入第 31 屆。
本文邀請本站作者李修慧撰稿,她訪談女影策展人陳慧穎,記錄自己和女影、陳慧穎的互動和觀點,並在文末針對多多益善的讀者推薦女影作品。
我不是個常看電影的人,因此在決定訪問「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女影)前,我先跟看過女影的朋友「補課」,我問她:「女影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她的回答讓我對這個陌生的影展充滿好奇:「女影特別的地方在它強調了『邊邊角角的觀點』、允許各種形狀存在。」
「邊邊角角的觀點」、「允許各種形狀存在」這些形容詞實在太符合我對多元、共融的期待,所以我採訪了今年女影的策展人陳慧穎,想知道女影如何成為「包容各種形狀」的影展。
女性影展從 1993 年開始,由「台灣女性影像學會」辦理。女影每年約展出 100 部電影,近幾年都在 10 月舉辦,每次為期 10 天,這屆影展就在 10/18-10/27。
影展由電影組成,而電影由選片人選出,因此我猜測,女性影展可以如此包容、多元,跟選片人大有關聯。本屆的選片人共 3 位(作者註 1),分別是電影策展人&評論者謝以萱、影像史研究者卓庭伍、獨立策展人陳俊蓉,除了 3 名選片人,策展人陳慧穎也會共同選片。
作者註 1:第 31 屆女影的選片人還有哪些經歷?
根據女影的選片人介紹,3 名選片人經驗都非常豐富:
・謝以萱|從事電影策展、評論與研究。曾擔任新加坡國際影展選片人、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亞洲與國際競賽初選委員、台北電影節、桃園電影節等影展選片人。
・卓庭伍|紐約大學電影研究博士,專職影像史研究、評論與創作。曾於紐約亞洲影展、亞美影展、紐約當代美術館影展等工作。
・陳俊蓉|獨立策展人,策劃過臺灣國際人權影展及其他親子影展。曾任多屆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影展部總監,及侯季然導演《有一天》製片。
受訪時,陳慧穎先闡述他們選片最重要的標準「電影先行」:「女影雖然是議題性影展,但我們選片時絕對都是『電影先行』,不會為了做某個議題而調整選片的門檻。」
因為「電影先行」,陳慧穎說,女影 10 個單元大多是由 2 種方式「生出來」的。第 1 種屬於每年都會有的「常設單元」,例如酷兒單元、台灣競賽等。第 2 種是策展人、選片人選出預計在影展上播映的多部片後,觀察這些影片的共通點、切入點,從中收束出值得關注的主題——簡單來說,就是先有影片,後有主題。
針對「邊邊角角的觀點」,陳慧穎說,這是女影一直以來的定位,也是她身為策展人的期待:「女影確實會出現一些比較難在其他影展或主流院線看到的片子。我希望女影可以提供『另一種觀點』,呈現大家平常比較不容易關注,或很容易忽略的面向。」
這次影展有 10 個單元(作者註 2),細細看過各單元的片單後,我驚訝於女影能容納的邊緣群體竟然這麼廣、這麼多元。其中,「縫隙中的迴響」、「這(不)是巴勒斯坦的__」、「成為自己——作為反抗的形式」 3 個單元,我認為最能展現女影的包容與多元。
作者註 2:這屆女影有哪些單元?
若不計入 2 部開幕片,這次影展共有 10 個單元。括號中是我訪問策展人後對單元的概括說明:
1. 幻化為真的酷異旅程(酷兒單元)
2. 縫隙中的迴響(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群體)
3. 焦點影人:佩姬.阿維許
4. 戰慄遊戲(配合焦點影人「佩姬.阿維許」延伸而出的單元,單元中收錄的多是非典型恐怖片)
5. 戰無稍息:不安分的明日記憶(戰爭或不穩定的社會)
6. 這(不)是巴勒斯坦的__(以巴衝突)
7. 引燃後重組(#MeToo 運動)
8. 成為自己——作為反抗的形式(青少年單元)
9. 短短(短片)
10. 台灣競賽
被忽略的韓裔原爆受害者、獨立導演,還有不服從的青少年、被消音的巴勒斯坦
陳慧穎說,「縫隙中的迴響」這個單元收納的就是「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群體」。談到「邊邊角角的觀點」時,她舉的例子正是這個單元的 2 部作品:《另一種廣島:韓裔原爆倖存者實錄》、《轉動塵封的歷史》。
《另》的導演是在日本耕耘已久的紀錄片工作者朴壽南(Park Soo-nam),身為「在日朝鮮人」,朴壽南長期關注在日朝鮮人的處境。《另》 的主角就是在日朝鮮人中的「原爆受害者」,日本廣島原爆受害者約 28 萬人,其中 3-4 萬人是在日朝鮮人,人數占比不低,但因為身分特殊,各種補償跟配套措施都很難觸及到這群人。
除了電影主角是容易被忽略的群體,陳慧穎說,「導演朴壽南因為是獨立工作者,她的作品一直以來也都是用獨立製片的方式運行,因此也沒有得到那麼多的重視或矚目。」而《轉動塵封的歷史》由朴壽南和女兒朴麻衣(Park Maeui)共同執導,就是從女兒的視角記錄媽媽的獨立拍片人生。
這 2 部片的主角,一個是很少被照顧到的「在日朝鮮人原爆受害者」,一個是獨立紀錄片工作者,確實正是大家鮮少關注的群體。
此外,這次女影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他們特別請選片人陳俊蓉規畫了「青少年單元」。透過單元專文,陳俊蓉傳達了她對青少年「邊緣性」的思考:「青少年和兒童常因為缺乏權力或資源而受到壓迫,更因為青春正盛的樣貌或活力,受到各種資本剝削。」
但她認為,青少年並不如大人們想像的那麼無知、無感,反而非常清楚社會對他們的壓迫、剝削:「世界並不全然友善,意識清晰地生活在這樣的感受裡,他們是世界上最邊緣的人類族群。」
陳俊蓉也引述作家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的話,體認到「邊緣」也可以是「抵抗」、「創新」的起點,她由此思索「青少年單元」選入的 7 部片為何觸動她:「7 部片中的主角不約而同地呈現了某種不服從的姿態,儘管遭遇到對他們不利的情境,但都拒絕待在『肇事者』或『受害者』的二元角色裡。他們的所作所為並非完全沒有問題,但他們的矛盾掙扎、有稜有角、不輕易妥協的模樣,動人無比。」
這次影展的單元要不是「常設單元」,要不就是「先有影片,再收束主題主題」。不過。不過,這屆有個特別的單元叫「這(不)是巴勒斯坦的__」,陳慧穎說,他們不是因為被選出的影片特別多才規畫這個主題,相反的,他們是先選定主題再去找片,因為以巴衝突在國際上一直被「消音」(作者註 3)。
作者註 3:巴勒斯坦發生什麼事?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從 1945 年二戰結束後,就一直因為歷史、種族處於敵對狀態,並受其他大國影響。
去年 10/7,巴勒斯坦伊斯蘭主義組織哈瑪斯對以色列發動近年來規模最大的攻擊,發射大量火箭,並派遣武裝分子跨越國界進入以色列領土。以色列隨後展開反擊,10/8 正式對哈瑪斯宣戰,戰爭至今還在持續。
根據聯合國人道事務協調廳的統計,截至今年 10/2,巴勒斯坦有超過 4.1 萬人死亡、9.5 萬人受傷,以色列則有 1200 人死亡、5000 人受傷。整場衝突造成 190 多萬人流離失所。
陳慧穎說,俄烏戰爭時,西方藝術文化機構大聲疾呼、積極支持烏克蘭、呼籲停火,但以巴戰爭發生時,巴勒斯坦受到的關注卻特別少。
陳慧穎分享,選片人謝以萱去年參加全球知名的「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IDFA)時,就遇到 3 名巴勒斯坦支持者在開幕時手舉標語、訴求停火。
這個事件引發激烈討論,後來影展官方對此發布聲明,從聲明的字面上看來,影展官方的態度不偏向以巴任何一方,但模稜兩可的字句下,隱藏著對巴勒斯坦的不友善(作者註 4)。
作者註 4:IDFA 以巴衝突爭議經過
根據影評人謝以萱的發表於《放映週報》的事件紀錄,當時 3 名巴勒斯坦支持者舉的標語是「從河流到大海,巴勒斯坦將獲得自由」,現場多數觀眾給予掌聲,包含影展總監歐瓦・尼拉比亞(Orwa Nyrabia),但也出現零星噓聲。
事後,巴勒斯坦支持者發文譴責 IDFA 對巴勒斯坦投注的資源、關注遠低於烏克蘭;而以色列支持者則發文譴責 IDFA 放任有暴力意涵的標語出現。
事件發生 2 兩天後,尼拉比亞代表發布「道歉」聲明,表示他當時沒有看清楚標語寫了些什麼,他的掌聲是支持言論自由,而非特定陣營,並稱那句標語「令人很受傷」(hurtful slogan),且他對於自己鼓掌的舉動為以巴雙邊社群可能帶來的傷害感到抱歉。
這份聲明雖然沒有「明文」支持以巴任何一邊,但他為自己的鼓掌「道歉」,聲稱沒有看清楚內容,且稱標語「令人受傷」,隱然是從以色列的角度出發。
為了讓大家理解巴勒斯坦的複雜議題,女影這次收錄的 9 部影片時間跨度長達 50 年(最早一部片在 1974 年完成,但當年委託製作的電視臺認為議題太敏感,沒有播映)。陳慧穎說:「因為以巴衝突不是近期才發生的事,它是個很漫長的狀態。希望大家可以藉由這麼長的時間(跨度)多認識,只要先了解就好。」
我一直認為,想要呈現邊緣的處境,必須撐開一個「彈性」且「自由」的空間,才能夠包容那些真的「被擠到邊邊角角」的聲音。
對我來說,這 3 個單元反映了女影選片、規畫單元的 2 種不同方式,這樣多元的方式也正好展現了某種「隨勢而動」的「彈性」——
當某類影片特別多,他們從中收束出這些影片的共通點,這個行為看起來是「被動」的,但事實上他們是在回頭梳理、試圖理解,他們「主動」選片時,這些電影為何打動人心;而當某些聲音「被消失」,他們也主動地為這個聲音闢劃出一個空間,讓這些邊緣的狀態更有機會被聽見、看見。
台灣競賽:入圍長片增加 3 倍,越來越多女性導演爭取到拍片資源
「台灣競賽」(作者註 5)是女影從 2014 年以來就有的單元,連續 3 年擔任策展人的陳慧穎說,這屆的台灣競賽特別令人驚喜:過去入圍的十幾部影片中,長片頂多 2 、3 部,但今年長片數量高達 6 部。
作者註 5:台灣競賽是什麼?
女影從 2014 年開始年年舉辦台灣競賽,至今第 11 屆。競賽徵求臺灣女性導演執導(或有女性導演共同執導)的作品,女影會聘請 3 名外部評審,選出十幾件入圍作品,再從入圍作品中評選出金獎一名、銀獎 2 名、特別獎數名,給予獎金與宣傳資源。
陳慧穎說:「雖然我不是很喜歡把作品分成長片、短片,但有個很現實的面向是,拍攝長片確實需要更多的資源。而資源也是很性別不平等的東西。」台灣競賽收件、入圍的長片變多,顯示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導演突破性別的困境,爭取到一定的拍片資源。
台灣競賽長片變多反映社會越來越進步,我好奇,會不會有人因此質疑女影存在的必要性—— 女影從 1993 年開始,那時臺灣解嚴不到 7 年,我們如今熟知的《性侵害防治法》、《家暴防治法》、《性騷擾防治法》都還沒訂定,女性權利倡議才正要展開。
但至今女影已經 31 年了,臺灣的性別狀況可以說是亞洲最佳,我們甚至通過了同婚法令,為什麼 2024 年的臺灣還需要以性別為主的議題性影展?
陳慧穎告訴我:「社會跟性別之間的關係是一直在變化的,永遠會出現比你想像更複雜的東西。」
她以參展影片《婊子宣言》為例,這部片在描述「後 #MeToo 時代」同儕間的互動。片中的一名女主角遇到男性追求,對方未經同意就親吻她,甚至對她進行嚴重的言語騷擾,但影片中的騷擾者在說完騷擾的話後竟要求對方不要「#MeToo」他。
這個片段顯示,當代的騷擾者似乎因應 #MeToo 運動衍生出了自保的機制,這可能讓當事人更難以覺察「騷擾」跟「示愛」的分野,而且如果被騷擾的女生當下沒有馬上反應、用最嚴正的方式斷然拒絕,未來公開指認性騷擾時,可能遇上更嚴重的輿論反撲。
而這樣的對話,在 #MeToo 運動發生前不可能出現。一般人容易理解, #MeToo 運動是性別進步的重要里程碑,但卻忽略了,父權體制也會反向發展出因應的方式,這正是陳慧穎所說的「更複雜的東西」。而陳慧穎希望,透過影展,回應越來越複雜的性別狀態。
採訪尾聲,我問了個沒有事先告知的問題,請陳慧穎接受「快問快答」。我問:「如果觀眾觀影後能帶一樣東西離開,你會選擇什麼?」
不同於某些主流電影希望觀眾感到快樂、滿足,陳慧穎說:「希望觀眾帶著一個複雜的心情離開。女影的電影都沒有說太單純,希望他們可以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生活中,再持續思考,或是有些衝擊,甚至覺得困惑,我都覺得沒關係。」
這次影展將在 10/18 開始 ,如果陳慧穎的願望成真,觀眾對電影的思考、與電影的對話,在人們踏出影廳後,才正要展開。
【第 31 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影展時間:10/18(五)~10/27(日)
播映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院/臺北市中正區八德路一段 1 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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