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的萬華現場(上):大疫餘波下,沒有誰是局外人
去年(2021)5 月中,萬華成為疫情熱區,全臺關注、風聲鶴唳。許多無家者平日賴以維生的公共設施如飲水機或社福中心等盡皆關閉,各種舉牌、洗碗等零工也消失。靠著在地網絡如商家、民間團體、公部門各單位的努力,好不容易扭轉外界汙名,在各界捐助下渡過危機。
2022 年,新冠肺炎 Omicron 病毒防不勝防,造成臺灣 4 月底迄今每日數以萬計的確診數。相比於去年的兵荒馬亂,臺北市中正區忠勤里里長方荷生卻體會到,今年疫情影響更深更廣—— 周邊商圈的店家一間間歇業,許多住戶一家子輪流確診,家人相繼隔離而收入銳減,民生物資也紛紛漲價,「一箱蛋從 480 元漲到 980 元,對中下階層的負擔更嚴重。」
萬華地區的人口組成許多為老人、新住民、中低收入戶或無家者,是災變下尤其脆弱的群體。社區實踐協會社工馬明毅指出,疫情讓個案的生活和狀態皆處於原先的水平線之下:「我們這 2 年有些想推動的計畫都延遲,要先把那個落差慢慢補回來。」
工作與育兒難兩全,家長孤立無援
社區實踐協會長期耕耘南萬華的基層兒少陪伴與新住民培力,協會社工于芳懿、馬明毅苦笑表示,他們的服務對象生活本來即頗多起伏,疫情間更是「起伏伏伏伏……」。
于芳懿說,不少個案從事打零工、菜市場打雜或工地營造業等,是疫情嚴峻時先被減班的產業。偏偏打零工缺乏勞健保,沒辦法申請政府的紓困金,「他的工作受到疫情很大影響,又沒辦法申請紓困,本來就比較有張力的生活就會卡關。」
馬明毅補充,部分新住民單親媽媽還沒有中華民國國籍,申請無門。個案在疫情間的工作收入不穩定,更容易走進借貸的惡性循環,「房租缺了幾千塊,需要先去借,要還錢時又得跟新的人借錢來還。」(參考:善盡天良【眾聲相 Ep12】月入 40 萬的貧窮家庭,發生了什麼事?)
相較於去年升三級警戒時,家長無法出外工作、孩子也無法去學校,照顧跟經濟壓力同時爆發,馬明毅觀察到今年狀況更加凸顯出「工作」與「照顧」間的兩難,「有的家庭 2-4 個孩子,可能輪流停課,狀態就會無限循環。」
債務跟生活壓力愈滾愈大,家長們同時面臨很大的掙扎:「沒有錢了,但如果我出去工作,回家把病毒帶給孩子怎麼辦?」
馬明毅說,身為主要照顧者,他們沒有足夠的錢過活,想把握有限的工作機會又怕害到自己的孩子,「是種把責任都歸咎在自己身上的擔心。」此外,他們也顧慮出外工作,將孩子留在家中而被通報,會被家訪社工判定為「不適任的媽媽」。
工作與照顧之間顧此失彼,尤其新住民單親媽媽的親屬支持相對薄弱,萬一染疫將雪上加霜。于芳懿說,他們隔離時常常想不到誰可以幫忙送餐,疫情間蓬勃發展的外送平臺,收費又較高,對家庭是一個負擔。
「而且外送平臺 app 多使用信用卡付款,一些家庭有經濟問題,沒辦法辦信用卡,外送的路也就會斷掉。」
數位與資訊落差,惡化生活焦慮感
生活卡關,對於病毒的焦慮也是一根重重的稻草。例如東南亞的疫情也很不樂觀,新住民媽媽備受臺灣當地與母國新聞的雙重渲染,于芳懿注意到個案們的焦慮有所升溫。她回憶,曾有個媽媽身體不適,慌到頻頻致電來核對身體情況,「她上網查到的資訊都很可怕,覺得自己要死掉了。」
隨著防疫資訊不斷變動,電子設備、網路流量、資訊蒐集與識讀能力等數位落差,皆可能加劇這樣的焦慮,額外也產生許多的不便利。
「新住民媽媽對於中文的理解比較吃力,資訊落差容易更大。」于芳懿強調,如果配套不夠完善,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原本風險便較高、需要花更大的力氣去應付突發狀況的人們。
馬明毅舉例,疾管署的「疾管家」Line 聊天機器人,發布的圖卡以中文資訊為主,新住民如果需要防疫資訊,須至移民署臉書專頁查找是否有外語翻譯版本,然而這並不是所有需求者都知道的資訊管道。
于芳懿也有個案的情況是整個家庭只有一支手機,「媽媽今天如果必須用手機,孩子就不行上課了。」或者家庭 3、4 個孩子共用電子設備與網路流量,遠距上課品質不免有所影響。
于芳懿說,對這些家庭而言,網路流量吃到飽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了讓孩子上課,家長可能這個月買多一點流量,但學校接著又延 2 個禮拜(遠距上課),那之後還會不會再延?還要不要再花這個錢?」
芒草心慈善協會社工李佳庭也說,公部門防疫資源雖然陸續到位,她服務的無家者們卻可能連手機都沒有,未必能夠妥善接收到資訊。她也感到向個案說明疫情有點吃力,建議公部門應設計易讀的衛教單,「讓教育程度只有國小畢業的對象,也可以知道哪裡可以打疫苗、疫苗對身體有什麼好處。」
另一方面,無紙化是近年各部門力推的趨勢,標榜操作的便利性。然而,無紙化對於年紀偏長、文字閱讀能力比較弱勢的群體,反而存在不便的高門檻。
即使政府推出懶人包教學,不少個案仍反應看不懂,去年社區實踐協會乾脆在據點門口擺 2 臺電腦,協助個案申請紓困等相關補貼。馬明毅說:「理想是線上填一填就好,但他們通常是把資料準備好,我們現場再線上幫他填一次。」
于芳懿有某個年齡較長的個案,仍然使用傳統的折疊式手機,做完 PCR(核酸檢驗採檢)後卻沒辦法以健保快易通 APP 確認檢驗結果。社工致電詢問醫院,院方卻還是只請他們下載 APP:「那個 APP 要綁手機號碼跟個資,我們也沒辦法代替下載。」
後來,她輾轉打給 1922(疾管署諮詢專線)、衛生局,都沒有單位提供解方,「個案勢必得出門採買了,我們只好再打給醫院:『如果他是確診者,出事了是不是麻煩你們負責?』他才回覆說可以請疾管署發公文給醫院。」
線上躲貓貓!人際關係再連結
除了數位落差,疫情使民眾不得不轉向線上生活,人際關係的疏離也是一大課題。
在不允許實體接觸的狀況下,馬明毅察覺到有一群人的社會連結幾乎斷掉了。「我們有一個媽媽,原本是會上臺唱歌跳舞的活潑個性,隔離快一個月之後,她說她不知道怎麼跟別人講話了。」
他也發現,有孩子本來在協會據點待了 1、2 年,已經能夠有邏輯的地表達意見,疫情卻讓他的狀態倒退,「他現在想講一句話,會講 3、4 次都講不出來,就說他不敢講。」
于芳懿說,實踐協會原本致力打造的社區據點,裡面的人際互動奠基於「大家一起生活」,過程自然而然會發生很多對話,且不是那些嚴肅的諮商或輔導性談話。然而視訊很難這麼順利:「有的孩子本來就要花更多心力去談,話題才有可能發生,但線上很多時候是大家一起聊,要一對一深入比較困難。」
社工們嘗試找方法彌補這樣的斷裂,除了視訊聊天,也讓孩子線上參與據點活動。于芳懿說,某次據點的孩子在玩躲貓貓,她就拿著螢幕,讓待在家的孩子隔著螢幕當鬼,「他數到 20 後,說走進遊戲室打開櫃子,我就打開給他看。」
人際關係的再連結,也是支持大人們咬牙過活的重要基礎。馬明毅分享,新住民姊妹們主動發起線上的聊天包廂,只要有人按下群組通話,「就『咚咚咚』一個個跳出來,我有時物資發到一半,也先接起來聊幾句,過了 2 個小時後,看到她們還繼續在聊天。」
有時,她們也會各自準備一瓶酒,視訊對飲談心,「姊妹喝完就說她獲得了生存動力,可以再撐一個禮拜。」馬明毅說。
在線下,在地的團結互助依然是萬華的基因。李佳庭便說,芒草心今年成立的、供萬華需求者免費洗澡的香香澡堂,門口不時會出現左鄰右舍提供的衣服等物資。
方荷生則號召「陽過」團隊——也就是確診隔離期滿之後,已快篩陰性的健康民眾——在高度物流需求下,協助載食材、去藥局領藥、將便當送到染疫被隔離的鄰居門口。鄰里團結起來,一同支援沒有親屬協助的居民。
但他也坦言,在民生用品一直漲價,疫情積累之下,2022 下半年恐怕更辛苦。要如何發展出互助的網絡扶持彼此,將是全臺灣社區要一同面對的課題。
接下篇:一年後的萬華現場(下):每天都在照顧別人,如何看顧自己與家人?
延伸看 2021 疫情期間【萬華現場】影輯:
1. 【影輯】萬華現場 ①|網絡裡的人:沒有英雄的抗戰
2. 【影輯】萬華現場 ②|艋舺川流:同島糧倉與生存渠道
3. 【影輯】萬華現場 ③ │ 新常態:昨日之傷與今日之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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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方荷生最強里長之路:有手段又有熱血,據點式食物銀行領先全臺
首圖示意圖/by 黃翎育 取自台灣社區實踐協會 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