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內在美!」突破影視典型、利用刻板印象,別再用身障者說勵志故事/《金魚俱樂部》影評
首圖來源/開眼電影網
《金魚俱樂部》是一部典型但未落入勵志俗套的公路電影,翻轉了障礙者總是成為「被害人」的刻板印象。《金魚俱樂部》作為喜劇非常足夠,只是輕輕地從障礙議題旁飄過,欠缺對結構的關懷。
傳統的公路電影透過公路冒險,克服、改變甚至跨越了原有的困境。這類電影不免俗地帶有勵志成分,端賴如何設定旅前困境、跨越困境的方式,以及旅後的改變。
不落勵志俗套、反向利用刻板印象的《金魚俱樂部》
身心障礙者的公路之旅,或說多數以身障為主題的電影,常常淪為勵志情色片(inspiration porn)。敘事中這些社會認定的「不能者」得透過超越「常人」的努力,才得以跨越障礙「正常地」生活,顯露著片面形象的「障礙他者」。多數時候,這些電影並不是在肯認障礙者的多元差異,而是傳達「障礙作為負擔,『他們』都可以了,你何嘗不行?」的一種宣稱,障礙者的日常被挪用作健常人社會的「輔具」。
以剛剛設下的命題為框架,主角奧利佛無論在車禍前後,大方向都是一致的:避開調查官查稅/取回藏起的錢。這樣的出發點,讓整個敘事仍包裹在典型公路電影「帶有目的的旅程 → 非預期意外 → 主角成長」的結構下。
那《金魚俱樂部》如何不落入勵志俗套?不同於典型身心障礙角色必須「克服」障礙,《金魚俱樂部》跳到另一端,「利用」社會普遍對障礙帶有的同情和無能意象,嘲諷一番。這一趟運錢回境內的走私行動,翻轉障礙者總是成為詐騙事件被害者的印象。
而《金魚俱樂部》之所以有趣,也是因為電影以喜劇形式將「成長」聚焦在角色個人的探索,而不是障礙者非得「克服」障礙,甚至「超越」障礙的英雄敘事。
當充滿歧視的健常人成為障礙者
因車禍成為脊髓損傷者後,奧利佛得學習與輪椅共處。但他瞧不起照顧中心的一切,甚至初見面就對著護理師女主角蘿拉說:「她的長期目標是什麼?陪殘障玩拼圖不是她畢生夢想吧!」
在車禍前,他年輕、專業、時髦,是個在幫富人變得更富有的投顧經理。車禍後社會地位驟降、女伴離去,讓他全身心只想要回到工作崗位上,替無法再使用雙腳行走的自己扳回顏面。相對於障礙者,電影大部分時間,奧利佛的認同還比較靠近滿滿歧視的健常人,可說是討人厭的自大狂。
奧利佛回歸「正常生活」的努力,卻每每因不穩定的 Wifi 訊號斷線。視訊中主管好幾次對他說到:「奧利佛,你要不要先好好的……」,就到此卡住。若有似無地暗示奧利佛,得先完成「什麼」才能被重新接納。同時也能微微察覺主管質疑著奧利佛是否還足以承擔工作。無論如何,觀眾都能一同感受到他的徬徨無助。
奧利佛追著 Wifi 訊號工作,粗暴地闖進照顧中心中金魚小組的團體公寓。奧利佛占據了團體室一隅,一邊在財務報表中努力回歸「正常」,另一邊看著「金魚小組」成員瑪哥塔、米希、雷蒙和阿芙,還有護理師艾迪和蘿拉的團體互動。
延續著國稅局查稅的故事線,奧利佛在瑞士蘇黎世銀行的保險箱將要被調查。為了將 120 萬歐元運回德國,剛好發現障礙者幾乎不會被懷疑有犯罪可能,於是他策畫了「金魚小組」到瑞士進行駱駝治療的運鈔之旅,殊不知這趟旅程卻讓他不再迷戀金錢遊戲。
障礙者也想變漂亮,或不想追求改變,不行嗎?
《金魚俱樂部》透過奧利佛和金魚小組,呈現出障礙者及相關工作者的需求。這些需求是錢、認同、性或想變得漂亮,或者其實障礙者可以別無所求,不一定得追求改變。
例如,喜歡明星泰勒絲的阿芙因為患有唐氏症,總是不被看作是女人,也沒有機會打扮得閃閃發光。她趁著奧利佛運鈔之旅大噱一筆,在蘇黎世精品店一次狠狠花上 2 萬歐元,從頭到腳一次治裝完成。
「哇嗚…好漂亮哦,我也想變得這麼漂亮,有漂亮外套、衣服、襪子,真漂亮!」
「阿芙,這些都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但我想要!我已經不是女孩了!我會思考,我想要美麗的東西。」
「阿芙,外貌並不重要,內在美才是最重要的。」
「啥?」
「內在美是發自內心的價值,懂嗎?心在這裡,從心散發才是最美的。」
「去他的內在美!我就要有外在魅力!」
後來在談每個人要分贓多少時,她更是毫無猶豫地答道:「我不要錢,我要有魅力。」下一幕便領著眾人走進精品店。
阿芙和蘿拉的對話,正好凸顯了社會對發展遲緩者的慣常偏見。障礙者活得像人是基本權利,不止於身心理。但「女人有權好好愛自己」這樣的廣告詞,多數時間也將障礙者排除在外。「想要變漂亮」是不少障礙者難以實現的想望,對同齡女性來說,卻是再正常不過的需求。
藏在笑料背後的、障礙群體中的權力關係
雖然金魚俱樂部點出了「障礙者與健常人的需求無異」,且有許多讓人會心一笑的小細節,但推動劇本往前的動機幾乎都來自金錢利益,整部片雖有情誼卻也銅臭十足。
從奧利佛出發,本身設定就帶有濃厚的白領菁英視角,還是個唯利是圖的投資顧問。劇中奧利佛每每遇上問題,就慣性地以錢來解決。這種濫俗的方式聚焦在個人利益上時,顯得特別傲慢、瞧不起人;但若是將錢「分贓」給夥伴,「隱形富豪」該被課走的稅以另類方式再分配、回到經濟弱勢的障礙者身上,反而大快人心,甚至期待運鈔成功後他們都能分到一杯羹。
儘管電影末段奧利佛對這樣的價值觀有所反省,還在金魚的告別式上以金魚象徵自己,致詞道:「本來可以得到一切,還年輕,又在人生成就的最高點,卻日以繼夜孤獨地在水族箱裡游著,總想著只要游得夠久、夠遠,總有一天能到海洋,但他沒發現其實只是在原地打轉」。
看似奧利佛透過公路之旅有所成長,已超脫金錢觀的束縛,結果照顧中心主任卻要他為中心繼續運鈔。就算喜劇效果上十足衝擊,運鈔目的從自己轉移成團體,但此舉也讓他近 2 小時鋪成的成長大打折扣。
除了充滿銅臭,奧利佛也以能言善道、整齊乾淨的中產階級形象,為其他金魚小組成員代言。雖說是肢體障礙者動腦、心智障礙者出力的典型分工,但奧利佛所處之階級位置掌握的話語權,卻使彼此的權力關係極度不對等,團體非得透過奧利佛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特別是奧利佛在精品店,提及「便士樂福鞋」(Loafer)的冷知識讓店員刮目相看那幕。在《金魚俱樂部》這部片的宣傳和影介上被大做文章,甚至號稱「歐洲最大發行量的《圖片報》(Bild)都狂誇這點子『太讚了!』」。為何讓「健常人」刮目相看的部分,都集中於奧利佛身上,而其他障礙者只能負責丟盡洋相?
除了戲份分配,更要指出的是,劇中奧利佛才成為障礙者 3 個月,甚至駱駝治療的前幾天還罵著雷蒙「有病」。就算敘事需求上公路冒險必然要有所成長和前進,但奧利佛為了夥伴的辯護,其實是來自「自己被貶低」的不快。這幕健常人看了或許覺得非常爽快,但障礙者看了真的會開心嗎?
他的行動並沒有改變成員們被看不起的事實,只是別人會賣他面子,先收起歧視,嚴格來說,仍是種個人主義式的英雄行為,欠缺對結構的關懷。
回到本片,沒有刻意呈現什麼勵志性,在描述違法事件中的障礙者時,翻轉形象也充滿積極意義。且本片榮登德國票房冠軍連續 3 週,證明障礙主題的類型片也可以有好票房,甚至,片中對社福機構、護理師和身心障礙者 3 者的互動呈現都非常有趣。若晚上閒來無事不想太嚴肅的話,「金魚俱樂部」仍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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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無限影展:《金魚俱樂部》」刊載於障礙研究五四三,Right Plus 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