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現實的距離:師大徐敏雄談行動研究

臺灣師範大學社會教育系系主任徐敏雄,雅緻的研究室裡除了滿滿的書、一張準備隨時與人開啟對話、放膽想像各種可能的大方桌,還有牆上遍佈的哲學家與社會學家。他的言談間全是各種哲學與社會理論,食指像帶著隱藏式雷射筆一般,隨時指射思想家的照片或一本架上的書,彷彿像在談論鄰座的朋友一般。

儘管學識如此豐富,徐敏雄自 2008 年起與萬華社區大學共同推動融入式課程行動研究,並於 2012 年正式以街友培力為核心的社區營造計畫,卻始於一種深刻的「空虛感」。「當時我常受邀當評鑑委員,老是對別人的計畫提出指點,讓我覺得很心虛。直到 2008 年我下定決心在萬華展開行動研究,想要落實過去的所學。」徐敏雄說。

所謂「行動研究」(Action research),強調縮短學術理論與實務現場的差距,由研究者與實務工作者共同規劃回應現實問題的方案,並在不斷檢討階段性成效的過程中,反覆修正行動方案的可行性。「大部分研究者不常到現場,只想要埋首在理論知識中。」徐敏雄語重心長的說:「然而,知識雖是人類認識世界、與世界建立關係的方式,但若非透過人與人、人與環境間的互動來確立,這知識便無法為真。」

長期投入萬華地區街友服務設計的徐敏雄老師,以「關懷倫理」做為行動的核心。
攝影/陳怡君

一場持續 10 年的社會包容實驗

從 2008 年起與萬華社區大學合作、2014 年成立夢想城鄉營造協會,徐敏雄試圖以街友為主體在萬華進行社區營造,包括木工班、藝術創作班、打擊樂班、在地導覽與體驗活動等。雖然這個計畫的主要服務對象是街友,但整個行動卻同時捲動在地商家、居民、青年志工、經濟弱勢者,試圖在社區裡重建一個友善互助的合作關係,衍然是一場持續 10 年的社會實驗。

臺灣在 1994 年文建會發起社區總體營造政策後,城鄉發展與文化資產保存、地方特色經營與在地認同等成為各地社區發展的核心,萬華的西昌街青草巷也歷經數次現代化改造,多次舉辦產業行銷活動、產品包裝與文化再造即為一例。然而從小在萬華長大的徐敏雄,力圖喚起的,卻是此地歷史悠久具包容性與生命力的地方感。

早在 19 世紀後期,萬華便已出現民營與官營的慈善機構及精神療養院,從 1899 年的仁濟院到 1922 年的愛愛寮,加之爐煙裊裊的龍山寺長久以來集結信徒與慈善物資,使社區互助與包容文化百年來在萬華自成一格。另一方面,低廉的物價、多樣的生活資源,艋舺公園的開放空間,皆使萬華成為全臺街友人數(2012 年依衛福部統計逾 4000 人)與密度最高的地區。

許多像夢想城鄉協會這樣的團體,從過去為萬華的乞討者提供沐浴、食水、技能培訓等傳統的社會救助,到現在持續尋找更多元的方式幫助街友重返社會。然而,計畫總在「研究」中看似美好,在「行動」中卻是另一回事。

面對差異的恐懼與勇氣,讓我們一起正視街友議題,講者徐敏雄。影片/TED X NTUST

例如,由街友帶領遊客認識在地的導覽方案,理想上是希望充分利用在地產業與文化特色,與當地居民達到共榮多贏的計畫:街友長住街區,理當最了解在地;在此方案中,多數街友擁有豐富的人生故事,且需要打工賺錢的機會;在地商家則可以在導覽中與遊客互動,講述產業變遷的歷史,提升產品的經濟價值;而擔任活動設計者的青年志工也能從中接受文化的洗禮,對萬華真實樣貌及街友的人生有更多理解。

如此一來,街友、底層勞工、在地傳統業者便有機會跳脫市場經濟的框架,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社區微型經濟系統。

然而,許多街友雖看似長住街區,並在各種生活需求上與地緣空間緊密相依,實則常因自卑、人際互動壓力大而長期自我封閉,對在地文化與動態往往並不了解,再加之汙名與標籤,即便久居社區,也不見得被認可為社區中的一員,與在地商家、志工、服務者之間難以建立信任關係,彼此間甚至會爭吵、冷戰。

此外,某些街友還可能因為身心狀況不穩定,或認知與表達能力欠佳,自身生命故事又尚未安頓妥當,以致難以成為穩定述說故事的導覽者。

自由的義務:我不爽但我願意退讓

「後來我們深刻體會到,那些平常在談的同理心與包容,用說的多簡單啊!但實際到了計畫中,真的很『痛苦』。」談起過去的重重障礙,徐敏雄的表情就跟他的用詞一樣生動:「有時候真覺得精神耗弱。許多人就是不願意動,不願意做,或者有反覆不斷的酒癮,讓我們有種無止盡的無力感,你會氣到真的很想搬走這些阻礙進展的石頭!」他緩了緩說:「但不行。搬走它就是驅逐他了,這不是我們要做的。」

「一個人要改變非常困難,既要否定過去的自我,又要迎接未來新的自我,這其中的恐懼與焦慮都會反映在人與人的關係裡,而服務者不得不去面對。」他感慨說:「到最後,每個人都必須各退一步,才能好好工作。」

「但是,這才叫做真正的包容!」徐敏雄加重語氣:「沒有人可以隨心所欲。」每個人終究都需要某種程度的配合他人,這樣的配合本身便是為了擁有自由所承擔的義務──為了共好的理想犧牲某些自我偏好,讓更多人能在空間裡共同生活。

「當然,一定會有無論如何也難以融入的人,我們只能盡可能在他身邊建立一種讓他喜歡甚至羨慕的氛圍,希望他自己願意沒有壓力的參與。」徐敏雄明白,威脅與說教無法持久,也沒有執行的價值。

不過,這樣的方式顯然也讓成效非常緩慢,雖然他已逐漸能理解這個現實:「真正做下去之後,我對成果的衡量有了全新的看待。」他苦笑:「現在我知道,那些想像中的美好計畫,能做到 6 成真的就很了不起了!實務上,你必須不斷修正短期與中程目標,標準一定是動態的。」

說對方聽得懂的話,打下信任的基礎

除了計畫執行過程中的重重挑戰,夢想城鄉協會還得面對各方關係人,如志工、商家、導覧遊客甚至媒體的質疑。例如許多人不理解為什麼要幫助街友,或者不認為讓街友擁有一份導覽工作,或是木工、音樂或藝術等生產力,就能解決問題。

徐敏雄與夢想城鄉團隊成員與在地店家進行討論。圖/徐敏雄提供

當然,這些話很難讓行動中的每個人都理解。「例如我們跟社區的店家就不會費心說這麼多,我們只會先說服他們這是一個讓街友找到工作與重心、能協助推廣在地產業的計畫。其他的,若以後有幸變成朋友,再一點一點慢慢說。」徐敏雄指出社區營造的其中一個關鍵:「你不能一開始就滔滔不絕那些遙遠的理念,想要與人建立信任,首先就要『說對方聽得懂的話』。」

過往,許多來自政府與民間的救助、庇護、安置或重建計畫,往往可能因專家學者或政府官員對問題本質的理解落差,或社會大眾與媒體不自覺的優勢價值觀,甚至來自宗教信仰的業報邏輯,使這些「不在場的人」能掌握相應的資源與話語權,進而對社區居民產生一定的影響力。然而,這樣的影響力其實建立在權力之上,而非信任關係之中,致使無數計畫以失敗告終,這也是徐敏雄在行動研究中一再重申的重點。

信任關係是一切的基礎。」他直言:「我不相信公民社會光靠理性辯論就能成功,公民素養也不是在日常生活中就能自然養成。我們必須與具差異性甚至衝突性的個人或群體相遇,才能在協調與退讓的過程中逐漸涵養包容的能力。」

如今,10 逾年的研究落實,也改變了徐敏雄對其他行動者的態度:「現在即使接了評委,但我自己做不到或不知道有人能做到的『建議』,我就不說。我們不應該老是站在第一線工作者的『前面』,應該要站在他們『旁邊』。研究者與行動者雖然有各自的社會分工,但彼此不能一無所知,更不能只想著改變彼此。」


參考資料:
徐敏雄(2018/06)。從街友到導覽員:萬華經濟弱勢者培力課程實踐歷程的個案分析。教育研究與發展期刊,14(2)。
徐敏雄(2015/08/01-2017/07/31)。從逐到築:營造萬華街友與庶民生活文化館之行動研究。科技部(原國科會)。(MOST-104-2628-H-260 -002 -M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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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載於人文島嶼,於此收錄於原作者作品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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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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