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賺錢又要顧家的長照邊緣人,臺灣新住民:「每天都像沒有靈魂一樣」
54 歲的林玉婕來自越南,嫁來臺灣後,照顧有糖尿病等疾病的先生長達 16 年。
剛開始,先生因身體狀況欠佳,去醫院做心臟繞道手術,在病房住了整整 22 天。這段期間,先生無法繼續開計程車,林玉婕原先在做的、修改衣服的工作,也因為需要頻繁請假照顧而被老闆娘辭退。當時女兒林沛婷才念小學一年級,林玉婕不得不扛起照顧家庭的責任,醫藥費、生活費也都是沉重的壓力。
「我每天早上騎車到醫院,把準備好的餐點拿給先生吃,中午趕去學校接林沛婷放學,下午偶爾帶女兒去做通譯或禮品包裝(兼職),到了晚上又回醫院幫先生洗澡。」林玉婕回憶當年:「每天我要從家裡到醫院來回好幾次,一趟至少就要騎 1 個小時。那條路尖峰時段車流多,還有很多大車,我騎過去都很怕。」
林玉婕在短短 22 天內,一下子就瘦了 5 公斤,甚至出現自律神經失調的狀況。「那時候的我像是沒有靈魂一樣,每天都太疲勞了,他生病我也沒辦法不工作,只能咬牙面對每一天。現在說起來輕鬆,但遇到的時候沒有人幫你,真的很可怕。」
先生出院後,林玉婕每天騎車四處尋找求職資訊,終於找到一份早餐店的工作。她也會幫先生清理傷口、洗澡、包藥、復健、打理營養餐點等,將傷口和健康都照顧得無微不至。
2 年過去了,先生緊接著開始洗腎,這一洗就是 14 年。後來,先生的健康開始惡化,雙腿逐漸無力、走路時經常跌倒。後來去醫院檢查,結果是頸椎壓迫神經,需接受頸椎手術,術後又是漫長的照顧。不久後,先生的腳感染越來越嚴重,醫生還說可能要截肢。
那時林沛婷已經是大學生了。她回憶,媽媽每天幫爸爸洗澡的工序很繁瑣:「要先燒一桶熱水放涼,加入優碘,再讓雙腿浸泡 10 分鐘。之後將腿抬起來,找東西架著輕輕擦拭,再用涼風吹乾,最後才能上藥包紮。整個過程至少 1 小時起跳。」林玉婕也說:「這是我最累的時候。因為我跟他年紀都大了,體力都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好了。」
2023 年 2 月,先生因病離世。回顧多年來的照顧歷程,林玉婕不禁感慨:「我好像從來沒有不累的時候,雖然現在比以前好一些,自己開的美甲工作室也慢慢穩定下來,但一有煩惱還是容易失眠或生病,但我也很難用中文流暢表達所有的心情。」
總是陪伴在林玉婕身邊的林沛婷,也深切理解媽媽的壓力:「很多人覺得媽媽看待事情很負面,但那是因為她長期背負太多壓力、生活過得太累了。怎麼可能用現在短短不到 2 年時間,就要她變得很正向?」
看不懂長照資訊、家人反對申請、賺錢照顧兩頭燒
林玉婕家的狀況並非個案。臺灣開放跨國婚姻超過 30 年,據移民署 2023 年調查,近 4 成新住民在臺居住了 20 年以上,隨著這群新住民逐漸步入中高齡,長照需求日益迫切。尤其婚姻移民多為女性,身為「媳婦」讓她們更容易被賦予照顧家人的責任。
臺灣有各類長照服務,現實卻是許多新住民對長照一無所知。在林玉婕家,也因為一直不清楚有長照資源而孤軍奮戰,雖然後來終於提出申請,但還未審查,先生就離開了。
南洋臺灣姊妹會理事長洪滿枝,從越南嫁來臺灣已有 23 年。她表示:「姊妹們在母國時,從沒聽過什麼是長照,也沒有這些服務,對她們來說長照是很新的概念。多數人認為自己要負責照顧家人,如果做不來,就找找看其他同鄉,付點錢請人幫忙。」
「有姊妹住在臺灣 20 幾年,都沒有聽過長照。她說自己語言能力不太好,覺得先生老了就是要她照顧,其他家人也都會告訴她,妳是太太必須照顧先生,所以她從沒想過要找這些幫忙。或是家人根本不願申請長照,也是其他姊妹常碰到的問題。」
「語言」是新住民接觸資訊、使用長照服務的最大挑戰。洪滿枝說,即使知道 1966 長照專線,但專線只有中文服務,很多人不敢打或打過去聽不懂。就算衛福部網站上有泰文、越南文等多語言文宣,但像是「喘息服務」這類生硬的用語,翻譯後還是很難讓新住民理解。就連是否符合長照資格、申請表格怎麼填,這些都搞不清楚。
至於,新住民身兼照顧和賺錢也是常態。洪滿枝指出:「許多姊妹都得出去賺錢,可能是因為先生給的家用不夠,甚至先生也沒有工作,生活費只能靠姊妹支撐。大部分姊妹做的都是勞動型工作,比如賣便當、去餐廳洗碗、到菜市場擺攤賣魚、在工廠當作業員,或從事美容相關行業,如做臉、做美甲等。」
「這些姊妹可能會找家裡附近的小吃店,每天賣力打工幾個小時後,匆匆趕回家煮飯、替婆婆洗澡,或晚上幫家人換尿布,生活就都沒有自己的時間了。」
沒有身分證就沒有長照補助、家人去世還面臨繼承糾紛
洪滿枝也有過長達十年的照顧經驗。她和爸爸及 4 個姊妹一同照應中風的媽媽,每天幫行動不便的媽媽洗澡、換尿布、陪同就醫,這些繁瑣的日常不僅消耗體力與精力,長久照顧累積的情緒也會讓家人的關係逐漸緊繃,甚至引發爭執。
更艱難的是,洪滿枝的母親也來臺依親,但多年來僅持有居留證,沒有取得身分證,無法申請長照或低收等經濟與生活補助。從購買輪椅、洗澡椅,到浴室安裝扶手與支付醫藥費,所有費用都是家人自行負擔。
實際上,不少新住民是迫於手續繁複等原因無法取得身分證,也因此無法享有這些服務和補助。對於承受經濟壓力的新住民家庭而言,無疑是讓照顧負擔更加沉重。
另一方面,當移民女性步入中老年,若先生過世,往往還需處理遺產、繼承等複雜的行政事項,甚至可能捲入家庭衝突。洪滿枝舉例,曾有姊妹的配偶過世後,雖然有申請死亡證明辦完後事,但沒有處理遺產事宜,後來遭其他家人提告,引發不動產繼承的糾紛。
林玉婕家也遇過類似情況。林沛婷發現爸爸留有債務後,開始研究限定繼承的流程,光是弄懂申請程序、準備資料、知道要找哪些單位就花上好幾天:「如果有子女幫忙一起查資料可能還好,但對不懂流程、不知該問誰、語言不通的姊妹來說,真的會手足無措。」
洪滿枝也說:「雖然現在還沒有聽到很多案例,但隨著姊妹的年紀越來越大,相信這些問題會越來越常發生。」
資訊要好懂、提高文化敏感度、培訓長照通譯、支持姊妹照服員
中華民國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祕書長陳景寧,針對新住民長照議題提出 4 點建議。首先,政府應站在新住民的角度設計服務資訊,不只是單純翻譯,更要增加生活情境與畫面,貼近人民習慣的語言,才有辦法有效傳遞資訊。
第二,新住民可能因家人反對或經濟壓力,無法申請長照。這時,負責聯繫的專業人員是否具備足夠的敏感度,能意識到移民家庭面臨的困難,去協助與家人溝通,或轉介到姊妹會、家總等組織,幫對方尋找可用的服務或補助,也是新住民能否被承接的關鍵。
陳景寧指出,目前照服員需完成 14 小時的「原住民族文化敏感度及能力訓練」,政府也應發展新住民的相關課程。此外,建議長照司直接和最了解新住民語言及文化脈絡的姊妹會合作,設計出真正適合這個群體的服務。
第三,移民署應和長照司合作,培訓更多長照領域的通譯(註)。陳景寧說:「除了理解語言,也必須理解長照的資源是什麼,他才有辦法說得更清楚。」
註:政府通譯服務
根據內政部解釋,政府機關的通譯人員,大致可分為 3 類。
「司法通譯」在法院與檢察機關服務;「公共事務通譯」服務包括警政、移民、就業及衛生醫療等較具專業性或人身安全的領域;「外語諮詢人員」則是負責移民輔導與生活適應的雙語人才。
各機關如法務部、警政署、衛福部、勞動部及教育部等,平時需自行發展通譯業務,有各自的薪資待遇、通譯資格認定、培訓課程規畫等安排。
最後,陳景寧表示,許多移民女性從照顧家人起步,後來自己也考上照服員,但目前新住民的培訓與考照支持不足,導致她們就算有豐富的照顧經驗,仍面臨語言門檻等挑戰。她強調,當越來越多新住民投入長照,不僅能讓更多姊妹有機會獲得協助,也能緩解臺灣長照人力短缺的困境,呼籲政府應極力支持。
洪滿枝也提到,明年(2024)想培訓有通譯能力的新住民擔任「長照陪跑員」,協助其他姊妹申請長照、釐清過程中的疑難雜症。陳景寧則說,未來家總的「家庭照顧者關懷專線」,也許可以開放特定時段,由姐妹會值班人員接聽。這些構想都還需進一步討論與規畫。
延伸新住民家庭面臨的困境:
1. 新住民淪為長照政策邊緣人,提 27 頁政策建議書和7國語言圖文包
2. 新住民姊妹的長照 10 大挑戰/7國語言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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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雅雯/為了成為臺灣人、拿到那張身分證,我們為家人姊妹上街奮戰
5. 在跨國婚姻、重組家庭中長大,新住民二代:相信自己不完美也不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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