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轉型6】王增勇/成為一位社福中心督導有多難?原民會「不教而殺」的制度性暴力

有一種職場的暴力叫做「不教而殺,謂之虐」意思是,讓員工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就承擔他不知道該如何做的工作,當他做不好時,卻歸罪於他並懲罰他。目前原住民族委員會提出的「原家中心轉型計畫」(編註 1),可能將形成這樣的職場暴力。

日前我遇到一位多年前的學生,他在社福中心擔任社工 4 年,升任督導 2 年多。我問他:「你多久才適應督導的工作?」以他在社福中心 4 年的基層經歷,加上國立大學研究所社工碩士的訓練,我本來以為半年就好,但他說「我擔任督導 2 年後,才覺得自己真的適應,開始有餘裕思考中心的未來與定位」。

他說,他原本以為勝任督導,工作量或許需要提高 3 倍,但真正接下工作之後,他說「不,是 10 倍!」

他的回答讓我驚覺到,在原家中心納入社會安全網的轉型討論中,原家中心預計即將接手原本社福中心手上的所有原住民業務,督導是社福中心的靈魂人物,我的學生花了 6 年的時間學習成為一個適任的督導,但原家中心的督導要從何而來?

原家轉型的討論,我們顯然都低估甚至忽略了培養一位督導所需要的支持與訓練!(作者註 2

我的學生已經在社福中心擔任 4 年社工員,對於社安網的運作已經有相當認識,而且都是在同一個區域服務,因此對於在地資源、文化與社會關係,也有相當程度的建立;

其次,在教育訓練上,他顯然是組織內部培養的重點幹部,因此他在擔任社工員時期,就有意識的近身觀察他的督導如何處理日常工作;而且他所處的社福中心,社工流動率不大,並且有數位資深社工可以支撐中心的運作。

那麼,成為社安網的社福中心督導,為何仍要用 2 年的時間與 10 倍的心力去適應呢?

對內凝聚社工量能、對外經營複雜的網絡關係

首先,作為社福中心的督導,「對內」需要協調與凝聚中心團隊,讓團隊以相互支持、互補的方式運作:一個中心內部的社工,都需要個別督導,討論困難個案的處遇(輔導計畫);不同社工之間難免有不同的看法時,督導需要協調並創造空間,讓每位社工都能發揮自己的長處。因此,我的學生說,他絕大部分的心力都花在經營中心內部的人事。

若有新進社工,需要安排資深社工的支持,因此資深社工也扮演中心支柱的角色。如果一個社福中心的社工流動率高,甚至找不到社工,連督導都要下來負責個案工作。

社福中心的社工員和社工督導,進行工作實務研討與分享會議。示意圖/取自社區發展網頁

其次,作為社福中心督導,「對外」需要代表中心面對外部資源網絡間的聯繫。

他說:「成為督導的第一天,我就加了 20 個群組,有時我都快搞不清楚一件事情要在哪個群組中說明。」因為,社福中心是政策執行的在地單位,各項福利政策的執行都需要社福中心的配合,從社安網的脆弱家庭到家庭暴力防制的保護服務,都需要督導代表社福中心的參與。

夾在中央與地方政府,以及民間福利團體之間,各種協調會議都要求督導出席。尤其當個案成為頭條新聞時,社福中心督導要承受來自各級政府單位的索資壓力,來自民意代表的質詢,甚至日後監察委員的究責調查。

不同於基層社工,督導除了面對政府體制內的長官,也要面對社區內的在地組織,如派出所、區公所、鄰里長、民間社福團體、議員服務處等,所處的社會關係網絡更為複雜——

要服務一個個案,社福中心需要建立可以合作的服務資源網絡,例如一位求助的受暴婦女,社福中心需要醫院醫師可以驗傷做為證明、需要派出所警員可以友善的完成受暴婦女的報案、需要委託民間社福團體經營緊急庇護所、需有心理諮商師可以提供協談穩定婦女的情緒,並需要有社工陪同婦女出庭應訊完成保護令的申請、有律師可以協助提出離婚訴求、監護權爭取。

這些不同的資源網絡要一起工作並非易事,當有爭議時,社福中心督導需要處理資源網絡之間的衝突,督導需要花時間與心力去經營與資源網絡的信任關係,排解各單位的本位主義,讓服務可以順利進行。

尤其當有重大社會案件發生時,大家都人人自危,將責任歸屬推給其他單位,社會大眾的究責文化,會再次撕裂網絡資源之間的信任關係,這都需要督導去修補。

成熟督導的養成:日日面對科層磨練、學習爭取空間

再來,因為社福中心屬於政府公務體系,對外受到民意代表的監督,民意代表掌握著施政質詢與預算審核,因此民眾會透過民意代表向政府施壓,成為社福中心口中的「交辦案」,而且這些交辦案往往限 3 天內回覆。

社福中心的督導需要回應民意代表為選民爭取福利的交辦事項,例如議員協助民眾爭取申請低收入戶、民眾通報議員路邊有無家者認為有礙觀瞻、家長透過議員要求社工說明受暴兒童為何被安置、議員為社區抗議老人安養機構設施入駐會造成房價下跌,要召開協調會等等。

為了不排擠社工已堆積如山的個案工作,督導必須要小心應對民意代表,否則預算卡關會造成業務無錢可用的窘境。

地方議員、民意代表等人偕同社福中心,協助弱勢居民房屋修繕。示意圖,非文中敘述情境/取自雲林縣政府社會福利中心 FB

對內,地方政府基層的社福中心,層層受到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長官的要求,這些要求不見得都合理,督導需要說服長官,不然就得要求中心同仁的配合。社政體系內的上級長官往往為了配合政策,要求社福中心執行不見得符合民眾需求的政策。

例如,當一位獨居老人在家過世多天才被發現,議員質詢下,長官決定即日起全面訪視獨居老人,要求全體社福中心社工放下手邊工作在一週內完成全面訪視。全面訪視獨居老人在諸多福利業務中,並非迫切與必要的事項,但因為議員質詢,就成為社福中心要立即辦理的任務。

在依法行政與服從上級的行政倫理下,上面的決策往往會壓縮社福中心面對在地福利需求時,所需要的行政裁量權、社工能為個案做的事變得很少,讓基層社工的專業無法發揮,長久以往會讓社工陷入習得無助的狀態。

以兒童保護為例,在施虐父母情況稍有改善時,社工願意給父母一次機會,希望兒童可以早日從機構返家,與父母團圓。社工將冒著父母可能再度施虐的風險,但長官可能不願意承擔兒童再度施虐而上頭條新聞的風險,而否決兒童返家的決定。

此時,為了爭取專業自主空間,督導需要學會在各種會議場合,甘冒被貼上「不聽話」的標籤,向上級長官溝通,並爭取專業自主的空間。上級長官是否有足夠的彈性,聆聽社福中心督導的進言,就會影響社福中心的士氣。

舉例而言,社福中心遍佈全臺,服務區域差異懸殊,但衛福部設定的社福中心考核指標卻仍是全國一致,讓社福中心無法因地制宜的發展適合當地需求的服務,更無法鼓勵服務的創新。中央與地方政府的溝通,地方政府社會局內部層級的溝通,都會是社福中心督導需要瞭解、學習、掌握如何溝通的科層文化場域。

聽完學生的分享,我看著眼前這位初步站穩腳跟的新生代社工督導,他的眼中,因為知道自己的工作意義而散發著希望、因為知道如何用上級長官聽得懂的語言和他們溝通,因此為中心爭取到發展空間而呈現出自信。

他還提及要串連其他社福中心督導,一起倡議制度上的不合理之處、希望促成改變。我知道這樣一位成熟的社福中心督導是多麼的不容易。

督導沒和社工一起工作、還要同時兼顧 2 個部落?

反觀,目前原家中心的轉型計畫將新增督導一職,卻將這個職位歸屬在「地方政府的原住民行政事務」(原政)體系之下(而非原家中心本身)—— 督導是地方原政的公務員,而社工是在社區的民間團體社工,形成督導與社工分屬兩個體系的情況。

試問,無法天天一起工作的督導,要如何花時間與社工建立關係、瞭解每個人的特性,讓原家社工跟他成為一個團隊?

一個原家中心的社工人數多在 3-4 人,服務的鄉鎮地區幅員遼闊。圖/原家中心社工獲頒服務獎,取自新竹縣五峰鄉原家中心 FB

更甚者,社安網規定 7 個社工才能配置一個督導。由於一個原家中心的社工人數多在 3-4 人,因此目前的配置,等同一位督導將同時督導 2 個原家中心。全國 30 個山地鄉,每個鄉都幅員廣闊,且族群多樣、各具特性,例如新竹有 2 個原鄉,尖石鄉就占整個新竹縣的一半,另一個五峰鄉同時有泰雅與賽夏族。

一個督導要熟悉一個原鄉就需要很多心力投入,同時兼顧 2 個原鄉,不僅路途遙遠將造成大量交通時間,要熟悉 2 個原鄉的社會問題、人口特性與族群文化,從中發展出服務策略,將遠遠超過一個專職督導的能力範圍。

最後,這群正在招聘的新手督導與原有的原家中心社工,以分屬公私部門的「拼裝車」形式,即將在明年(2025 年)3 月就開始接案。原家中心社工將開始執行具有公權力的強制性服務,面對不熟悉的脆弱家庭業務以及保護性業務,可預見到時候社工們將面臨重大的文化衝擊,而新手督導能夠提供中心所需要的大量行政、專業指導與情緒支持嗎?實在令人擔心。

新上任的督導自己都還搞不清楚狀況,要如何提供充分的支持?即使是由原家中心的資深社工來擔任督導,從我學生的經驗來看,從社工到督導顯然不是一條理所當然的平坦之路。

我擔心,這些新聘的督導在沒有充分訓練與支持的情況下,倉促上任,面對重重挫折,他們將不自覺的落入「我的專業能力不足」、「我不配擔任督導」的自我懷疑與指責之中,而忘了這是原家中心轉型規畫中「不教而殺」的制度性暴力。希望這場原家中心轉型不會成為原住民社工的殺戮戰場!


善盡天良【後臺人生】原家轉型怎麼轉?原住民族社會工作的關鍵時刻 feat. 王增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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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增勇
王增勇

在大學教書,身為大學教授,擁有一份安全的工作,因此應該有勇氣說真話。相信社工是最靠近弱勢群體的專業,所以應該是社會改變的動力。從大學時期就開始接觸原住民,與他們相處的經驗總是可以讓我重新認識社工。是個出櫃的男同志,身為性少數的邊緣經驗,讓我有能力做個社工教育者。崇尚儉樸生活,不逛街、不用衛生紙(是的,你沒看錯)。愛好拈花惹草,平日喜好爬山,在與大自然頻繁接觸中,安頓自己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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