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言論自由下,言論無效的精神病人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其中一個存在的定位,是經驗者擴大機—— 由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特殊經驗者、倖存者以第一人稱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讓所有的經歷都不再被代言。

精神失序者李昀曾於 2021 年 8 月在多多開啟專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有受苦的感受、求醫的不順遂、難以被理解的絮語。

這一次,她以【航向樹冠層】(作者註)回歸,想藉由書寫,體現人如何在不同的現場被遺漏、誤解,最後被宣告發瘋;常常被認為「胡言亂語」的精神疾病經驗者,又如何發展出屬於自身的文化,讓環境適合所有人,而不是強迫人扭曲自身的特質?

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世人了解:精神病人的需要和想望與所有人都類似,但又各自不同,精神病是個遭遇,不是既定角色。(關於撰寫【航向樹冠層】的初衷,歡迎參考:李昀/「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重說一個不一樣的精神病人敘事

這 2 年我關閉了臉書等社交媒體,因為會有網友看到我低落的文字,報警說我想在租屋處自殺。精神病人就是容易低落,當我們上網抒發心情時,需要的是關心而不是報警。

我並沒有在臉書寫「我要自殺」這種內容,而是如時下年輕人分享早起上班、犯小人等生活中的厭世感而已。我只是分享生活,卻讓我半夜被警察敲門,驚動鄰居與房東,差點被房東退租趕走。

我不認為臺灣真的有言論自由,至少在我身上沒有。每當我想要表達我的近況時,我總得自我審查一遍,以免講出來又會引發什麼風波。前陣子 ChatGPT 很紅時,我也上去聊天,但無論是聊發生在我身上的創傷事件,或詢問一些醫療問題,ChatGPT都說基於規範不能回答,並叫我尋求專業的協助。

就是專業人員都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才需要來求助 AI,專業人員不說,法規又不讓其他人說,那我該怎麼辦才好?

大家常嘲笑中國因為限制言論自由,很多事不能講,導致「殺人」只好寫成「S 人」的怪事。前陣子很多 IG 和 Youtube 帳號,因為違反「社群守則」被黃標或是移除,於是我也去看了那些規定的內容。才發現,許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不允許在這些平臺上分享。難怪關於精神病的資訊都這麼難找,因為我們的經驗根本不見容於社會。

為了讓人放心、被人尊重,我的謊言與沉默

表達真是我人生一大罩門,成為精神病人後,我很討厭說話。心情好會被懷疑是躁症,心情不好則被懷疑是鬱症,真實發生的遭遇,則被懷疑是不是真的。對我來說,多說多錯,不講又會被認為是失能退化的表現,真是做什麼都不對。

我希望我身邊的人不要都想當偵探,好好當我親友就好。我不只成年,還已經中年了,別人對我的擔心我不只知道,也都有在處理。

適當的關心很好,但重複的關心很像品管師在檢查瑕疵品。我不希望別人只看見我的缺點,因為這些缺點我一輩子都克服不了,但我在其他部分很努力了啊,多看看我的優點吧。

我希望親友與我相處時,不要只是愁容滿面的看著我。因為我愛的人難過,我也會難過,為了不讓對方看了我會難過,我只好選擇躲起來不讓人看到。

李昀-言論自由 2
攝/李昀

可是焦慮不是說停就能停的,例如我每次回阿嬤家,80 多歲的她總擔心的問我「找到工作了沒」。這些提問尷尬又無濟於事,如果我阿嬤夠富有,我就敢大聲說「沒有」,然後不要臉的拿她塞給我的錢。但我阿嬤終其一生也為錢奔走苦惱,一想到她都 80 歲了還得操煩孫子的事,我就超級討厭自己。

每當此時我都在想,要說謊哄她沒事,還是誠實的說自己仍在失業中。理性上我知道精神病人失業,更多是社會歧視的問題,但我總是恨自己不夠努力,還讓老人擔心。當正經工作對我關上門時,只有酒店與黑社會對我招手。

我知道那裡的工作高風險,而且我的親人想必無法接受,但比起窮,我更不希望家人需要醫療費時我付不出來。生活困頓不是問題,但救不了我愛的人,我真的會恨死我自己。

2 種身分在我身上產生矛盾互斥—— 一個是 30 幾歲的中壯年人,一個是弱勢的精神障礙者。這 2 個身分總是矛盾的,我很難衡量自己,對我身邊的人來說往往也是。我想要讓人放心,或被尊重往往得說謊。

而我每次接到衛生所打來追蹤我近況的電話也得說謊,以免他們又打給我外縣市的家人說些什麼。我獨居生活了好幾年,卻被政府像未成年人一樣對待,動不動要打給我父母。這些服務能做的如果只是「打給我父母」,還不如別做了。但大家出來工作也是餬口飯吃,我每次接起這些電話,也就是配合著說謊。

我並不意外許多人認為精神病人愛說謊,或是沒有「病識感」。如果說真話會被送入醫院,或引起一堆麻煩,誰會跟你說實話?

比起說謊,更多時候我寧願沉默,不說就不會有事。醫學常說精神病人久了會「慢性化」不太說話、社交退縮,但我想,說話不討喜的人,遲早會學會沉默。

很多無法說出口的事,成為不被理解的爭議

大多精神病人都是在青春期或更晚才發病的,原本都是普通人,但後來就不是了。對我來說,體認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花了我很多年,但周邊的人一知道我有精神病診斷後,觀感和態度立刻就變了。

我看見自己逐漸累積壓力到爆炸的過程,所以對我來說,所謂的「發病」不是突然的,是我到那天終於撐不下去了。我看得到過程,但別人只看到我失控的那天

不是我不分享這些過程,是很多事就是不能說,才會讓人悶出病來。例如前陣子的「#MeToo運動,受害者要花多少年才有辦法說?而很多人說出來,也確實造成更大的痛苦。

很多痛苦我無法說,但精神病我倒是可以侃侃而談,因為只不過是大腦「生病」了,就不用面對這些複雜的事情,也不會需要指責誰或被指責什麼。可是真的進入疾病的討論時,我也會厭惡把我的經歷簡化成看醫生就能解決,或是藥物濃度的問題,因為真相遠遠不只如此而已。

李昀-言論自由 3
攝/李昀

精神病很複雜,它很像剝洋蔥,不能只看表面,而「成為精神病人」也是個歷程的演進。我過去討厭家人叫我不要吃藥,認為他們不相信我有病,是小看我的痛苦。但多年後的現在,我也厭惡吃藥,因為藥物提醒我是個有瑕疵的人。

許多人問「精神病人為什麼不吃藥?」那是因為精神科藥物還不夠好到讓人好起來。我常聽見精神科從業人員說,精神病和糖尿病一樣都是慢性病,好好控制就好。因為精神科藥物副作用,讓我後來也得了糖尿病後,我只能說,完全不同。

糖尿病的病因明確,吃藥或是打針也是立刻有效,加上藥物成熟、副作用少,而且衛教、營養諮詢等配套豐富,讓人對疾病有掌握感外,也知道控制的方向。

但精神科藥物並不會讓人快樂,很多藥會讓人遲鈍、尿床、得到代謝症候群,甚至是出現生命危險。重點不是副作用很多,是治療效果也不好。精神病人得終其一生的調整藥物,換好幾種藥物都未必有效。即使一開始有效,但身體適應後,又需要加藥來壓制病情,只加不減,到最後除了副作用加劇,也會產生無藥可救的無助感。

我家沒有糖尿病的遺傳,但我不到 30 歲就有了糖尿病。如果精神科藥物可以治好我的病,糖尿病的代價不算什麼(作者註)。但現在的藥遠遠不夠好,能治好的人不多。在我藥物還沒疊加上去前,我認為精神科對我有益,但在一天服用 20 幾顆藥物,但充滿副作用的後來,我的想法就變了。

時間和經歷會導致截然不同的結論,加上很多事無法說出口,最後才會形成外界不理解的種種爭議。

人心與疾病無法控制,但可以用制度讓人選擇善良

多年前,因為一些意外,我出現了妄想。當時隨時感覺會死,如果在路上,就覺得車子要撞我,在家裡則感覺房屋會塌下來。這些內容完全沒有道理,當時的我也覺得這些想法不合理,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因為過去的訓練,我知道面對妄想的措施,就是不要因應它。例如不要因為害怕就躲在角落,或因為怕被攻擊就先攻擊別人自保。但妄想是一種「感覺」,不是邏輯可以處理,它停不下來,為了讓自己不要反應,我得花更多的力氣去控制自己。

危險當頭不逃離是違抗本能的,而妄想不只是無法解釋的「感覺」,還無法忽略它。當感覺與現實出現矛盾時,很多人會想用各種方式解釋它,最常見的解釋有—— 超自然力量的影響,或是被諜報人員、外星人針對。我當時很努力克制自己「找原因」來「處理」我眼前的困境,以免事情變得更糟。

李昀-言論自由 4
攝/李昀

雖然當時我周邊的人都認為我瘋到無法控制,但我其實是一直在努力控制。我努力把自己關起來以測他人安全,我也和周邊的人提醒我的狀況,並努力躺平睡覺、不對任何事做出反應。

回想起來,要是當時我體力再好一點,或是持續再久一點,我很有可能撐不下去,真的進入妄想的世界裡。而當時我還有想完成的事,所以有意志力對抗,但在失去希望的現在,我可能沒有堅持的理由。

外人看精神病人,像是一群失控放縱的人,但我們卻是時時在控制。因為精神病的特色是「起伏」,不定期、不定量的變化讓人疲於應付。只是累到一個程度,加上對未來沒有盼望時,人很容易產生毀滅一切的念頭。有的人是自殺,有的人是抱著某種報復的心態,放縱自己傷害別人。

我可以理解這些選擇,就像人在自殺前,肯定累積了很多努力也沒用的經驗,直到最後真的不行了。選擇放縱的人也不是一開始就失去人性,而是經過多年的努力,最後仍無法阻止被輕賤、驅趕,並且無路可走的命運。

一無所有的人肯定是最可怕的,因為他無所失去,也沒東西需要保護。「既然人們討厭我,那我為何不讓人們恐懼?」、「社會可以傷害我,為何我要管社會去死?」這種反社會的邏輯背後,是有一輩子的苦難做為論述依據,人有多壞,端看這世界讓他多失望;人要變好,如同拯救一個想自殺的人,說穿了也就是需要看見希望而已。

說這麼多,是希望大家可以理解精神議題的複雜程度,有生理、心理,也有社會的。在藥物能力有限的現在,從心理與社會面去著手是更實際的。而精神病人的心理狀態源自於社會生活的困難,精神病不等於壞人,但精神病的處境,要維持善良很艱辛

人心比疾病更難掌控,但社會制度可以。世上不會每個人都善良,但要讓善良容易被選擇,這就是社會制度的意義。而這一切必須從深刻的理解開始,當言說都困難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問題就會繼續下去。


接下篇:李昀/精神病人是法律裡的「他者」,還是憲法裡的「人民」?

延伸李昀【航向樹冠層】:
1. 李昀/「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重說一個不一樣的精神病人敘事 
2. 李昀/精神病人的「窮」是什麼?汙名、失去體力與工作、用盡所有來交換自由
3. 李昀/是精神病人的就業問題,還是職場本身就是問題?
4. 李昀/學習原本是件快樂的事:青年求學到中年職訓,如果我們的熱情能被守護
5. 李昀/從一個女同性戀進入精神科說起:沒有性別、文化概念的精神醫療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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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多年之後,決定不當精神病人,不說很多專業的術語,把人彈開。過去種種,我想重新開始。

議題是來自生命的深度理解,所以最重要的,是讓更多人可以進入。

希望這些體會,能讓更多更多人知曉,待哪天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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