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療騙局到跟蹤狂殺人兇手,記者出書揭露不法真相/讀《惡血》與《被殺了三次的女孩》

就在臺灣對記者的信心極速滑坡的這幾年,版權書市陸續出版了許多由傑出記者執筆的精彩大作。

西班牙《世界報》駐亞洲記者大衛・希門內斯(David Jimenez)的《雨季的孩子》《被遺忘的亞洲碎片》(雖然後面的翻譯有點崩壞),《BBC》記者利皮卡.佩拉漢(Lipika Pelham)的《耶路撒冷的移居者》,近期由已故《BBC》戰地記者蘇・勞伊德・羅伯茨(Sue Lloyd-Roberts)所完成的《女性面對的戰爭》,都是在自身關注的議題領域結合(部分改寫的)個人生活所做的觀點紀錄。

較近期如韓國記者李容馬的《我相信世界可以改變》,以及日本記者伊藤詩織的《黑箱》,是另一種將自身受迫害經歷成書出版的類型。其他當然還有很多,諸入臥底記者的紀實、對新聞專業的經驗整理、個人的社會觀察等。而這兩年有兩本值得一談的,則是《華爾街日報》調查記者約翰.凱瑞魯(John Carreyrou)的《惡血》,以及日本記者清水潔的《被殺了三次的女孩》

日本記者伊藤詩織的《黑箱》

《華爾街日報》紮根美國 130 餘年,走過百年來的政治與社會巨變,在數位科技掀起的滔天大浪中成功轉型。這個親商的財經型媒體原本就擅長調查報導,拿過 40 座普立茲獎,其中 2 座由凱瑞魯與其團隊奪得。本月初在臺出版、揭發馬來西亞年輕華人以金融詐騙橫行華爾街與好萊塢的《鯨吞億萬》,亦由 2 名獲獎無數的《華爾街日報》財經調查記者所完成。2 本書同期進行、同樣精彩而讓人欲罷不能,令人難以置信,卻都是鍥而不捨的記者與許多勇敢的吹哨者合力掀出的真相。

差別在於,我們很難判斷《惡血》是一個從善意出發走上歧路而崩壞,還是一個像《鯨吞億萬》一樣自始便心存惡意的故事。畢竟,在高潮迭起的矽谷競爭中,敲鑼打鼓發佈的「創新」要等很多年才能實現(一部分),甚至根本不會實現,早已是連 Google、蘋果等科技龍頭都曾使出的、不足為奇的手段,首開先河的或許就是大前輩發明家愛迪生。

1878 年,愛迪生對外宣告他解決了白熾燈泡無法長久使用的問題。其實在他誇口張揚的 25 年前,德國發明家戈培爾的燈泡已能持續發亮 400 小時,愛迪生意圖改良但力所未及,於是用公司股票收買記者和投資人,持續對外造假了 4 年。就在資金和信用即將耗盡之時──他在最後一刻成功改良了燈泡,讓它能持續發亮達 1200 小時!直到現在,那些沒想過要申請專利、少了生意手腕的前人早已淡出你我的記憶,大部分的人說起燈泡都還只想得到愛迪生。

湯瑪斯・愛迪生(Thomos Edison)。圖/@ Wikimedia Commons

140 年後,年僅 19 歲的史丹佛輟學生伊莉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認真把這種「先說先贏」再「以拖待變」、「偽事實說久就會成真」的手段學了個透徹,不僅用股票攏絡政商名流投資背書、用金權行銷打造估值 90 億美元的新創公司,還以「掀起全球醫療革命的年輕女創業家」之姿襲捲各大媒體,甚至榮登《富比士》富豪榜、入選《時代雜誌》全球百位最具影響力人物。

她甚至還把那臺招搖撞騙的產品取名叫「愛迪生」,真心向一個半世紀前的始祖致敬,只可惜她拖了 15 年都還沒解決問題。等不到新創奇蹟名留青史,敏銳的調查記者凱瑞魯首先揭發了這個 3000 億醫療革命的世紀騙局(即使他的頂頭大老闆、《華爾街日報》億萬富豪梅鐸也是其中一個受騙的投資人),「女版賈伯斯」的夢幻泡泡就這樣在報導出刊後 6 個月內支離破碎。

相較於普立茲名記者與百年大報的光環,以攝影記者起家的清水潔,卻因出身三流八卦雜誌,在日本嚴苛的媒體產製環境中,被排除在正規消息來源管道之外,處處遭鄙視,就連他當時任職的週刊《FOCUS》都在他成書後不久便即倒閉。

日本記者清水潔。圖/作者 FB

清水潔和凱瑞魯能動用的資源天差地遠,光是尋找受訪者和打探消息時報出《華爾街日報》和三流八卦雜誌的名號,就可能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更別提他追查的是絲毫不討喜的跟蹤狂殺人案──戳破紙醉金迷的科技業神話、看年輕富豪跌落神壇是我輩凡夫俗子都喜歡的祕密快感,但力排眾議指責主流媒體、大聲疾呼警察和輿論殺人的小週刊扒糞記者?誰信!

然而,除了同樣驚人又強大的意志力,清水潔和凱瑞魯還都幸運擁有全力支持他們的團隊後盾,從資料研究到枯燥的跟監,從對抗政治打壓與生命威脅,不同專長(手段)的戰友和扛得住壓力、願意撥出時間與資源的主管,才能真正讓執意追究到底的記者無後顧之憂,清水潔的報導最後甚至催生了日本《跟蹤騷擾行為規範法》。

時間和耐心是追查報導的最大敵人,無論是影響傷害無數人、尚未完成(或無法完成)便強推上市的無良醫學檢驗,還是人神共憤的跟蹤狂殺人兇手,媒體竭盡全力爭搶的都是以光速流失的社會關注,在《被殺了三次的女孩》中,清水潔冒著縱放真兇的風險急迫刊出獨家,便是一個痛苦掙扎後的決定。

無論是《惡血》還是《被殺了三次的女孩》,另一個如今最能與之呼應的,或許正是那些來自香港的、血淋淋的質問──警察可信嗎?媒體可信嗎?輿論為什麼既能造神又能殺人?面對那些被制服規訓、動用國家資源保密運作、刻意將之去人性化、去識別化的執法者,人們因為無從理解而傾向付出信任,直至遭到背叛。

在清水潔的書裡,荒腔走版的日本警察顯然同時掌握話語權和解釋權,警方透過有限度且選擇性的佈達消息來掌控媒體內容,使得大多數的主流媒體被餵食同樣的資訊,並且幾乎無法追問。媒體再接著以「酒家女」、「迷戀名牌」等莫須有的標籤醜化受害者,好像買了一個名牌包就活該被殺、去過幾次酒店就不再值得一個答案。

「就是因為想要知道答案,我才沒有辭職,繼續做著這一行,不是嗎?不過真有那麼一天,我能找尋得到答案嗎?」清水潔和凱瑞魯一樣,下筆一氣呵成像在讀推理小說,卻又如此寫實而沉重。他甚至越過了某條看不見的線,從那些恐懼、沉默又絕望的受害者親友身上,扛下那無法一走了之的責任,這份使命感在他的下一本書《連續殺人犯還在外面》同樣可見。

在臺灣,本土記者胡慕情以《黏土》記錄土地迫遷與經濟發展的衝突、媒體工作者陳昭如以《沉默的島嶼》揭開特教學校性侵案隱匿的罪惡、春山出版的《煙囪之島》調查臺灣石化產業半世紀以來的變遷、《報導者》的《廢墟少年》讓 2 萬多名流離青少年被看見⋯⋯調查報導從來不易,而我們是否能協力讓記者需要的時間、空間、資源與團隊,繼續在這片土地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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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載於 Okapi【太陽之西】專欄,於此收錄於原作者作品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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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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