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昀/戰爭有著女人的臉:女性影展《烽火下的愛與隔閡》和《標籤的重量》
編按:2024 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以下簡稱「女影」)在 10 月展開,這是由「台灣女性影像學會」為了推廣女性創作者、以女性視角為主的影像創作每年舉辦的影展,今年邁入第 31 屆。
多多益善和女影合作,邀請作家林蔚昀分享她的觀影心得。林蔚昀長年致力推廣波蘭文學,同時擅長國際政治與文化觀察,她挑選本次影展「戰無稍息:不安份的明日記憶」主題中,以俄烏戰爭為敘事背景,且場景分別位於烏克蘭、俄國的 2 部紀錄片,和讀者分享。
作者為這篇文章訂定的標題「戰爭有著女人的臉」,是向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戰爭沒有女人的臉》這本書的書名致敬。
撰文/林蔚昀 作家、波蘭文學譯者
最近在臉書上看到一個編輯朋友說,他出了一本談論二戰的書,許多報名線上講座的人是女人,這讓他有點驚訝,他說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有偏見,以為戰爭是男人的事。
身為一個女人,一個媽媽,我覺得戰爭當然和女人有關啊。不只是女性也有上戰場(不管是在前線衝鋒陷陣,還是在後勤),那些沒有在戰場上的女人,也經歷著戰爭,被戰爭影響,思考戰爭對她們的意義。甚至在戰爭還沒有發生前,關於戰爭的思考、恐懼就開始了。
當我想到可能發生的戰爭,我第一個想到的問題是:我能不能保護我的小孩,能不能照顧好我的小孩,讓他們活下來。第二個想到的是:我會不會被強暴——女人會被強暴,我們在許多戰爭的歷史紀錄中不是都看到了嗎?
第三個想到的是,我要不要逃。可是這樣是不是背叛國家呢?身為愛國者,我應該要和國家共存亡啊。但另一方面身為媽媽,我應該以小孩的最佳利益為優先考量。
我想很多女人也和我一樣會想這些事吧。或許這是為什麼黑熊學院舉辦的民防訓練、戰爭防禦知識等課程,有很多女人報名。或許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女人會關心二戰。
我猜,她們想知道,如果戰爭發生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伴侶、父母、小孩)會發生什麼事,除了我們在新聞上看到的那些戰車、火箭、飛彈、難民營、死亡、廢墟⋯⋯ 戰爭下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子?這樣的書寫或是影像一直很少,大家比較常書寫、拍攝英雄的故事,或是戰爭的恐怖。戰爭下的日常生活,反而被忽略了。
而烏克蘭紀錄片《烽火下的愛與隔閡》彌補了這個缺憾。老實說,比起「烽火下的愛與隔閡」,我比較喜歡英文的片名「A Bit of a Stranger」,因為這部片有很大一部分在講「strangeness」(陌生、奇怪、疏離)。
首先我們看到的 strangeness,是在俄羅斯戰火入侵後變成廢墟的家,接下來,我們看到故事中的家庭——也就是這部紀錄片導演斯維蘭娜・利欽斯卡(Svitlana Lishchynska)的家庭,也是充滿了 strangeness。
戰爭下的不正常「日常」:烏克蘭母女家庭認同的斷裂、改變與愛
導演在她的女兒薩莎(Sasha)小時候就離開了她出生長大的馬里烏波爾市(Mariupol),到基輔工作,她的女兒由懷念蘇聯但討厭普丁的外婆瓦利亞(Valya)養大,不管在身分認同還是在親情上,薩莎都和媽媽是陌生人(媽媽認同烏克蘭,女兒薩莎認同俄羅斯)。
之後我們會在片中看到,薩莎怪媽媽丟下她,也會看到薩莎和媽媽在政治立場上的衝突,比如在戰爭爆發前 10 天,當薩莎被問到如果發生戰爭,「妳和寶寶要躲在哪裡」?薩莎說:「我不相信會有戰爭。」
那一幕真的很令人震驚。因為我們都知道,2022 年 2 月 24 日,俄羅斯就入侵烏克蘭,揭開了戰爭的序幕。原來,真的會有人如此相信俄羅斯,不認為俄羅斯會對烏克蘭發動攻擊啊。好奇怪。但回頭一想,不是也有許多人認為中國不會對臺灣發動戰爭嗎?這樣一想就沒什麼奇怪了,這個家庭裡的立場衝突,在臺灣也是可以想像的吧。
比如父母是藍的(國民黨),兒女是綠的(民進黨),或是父母是綠的,兒女是藍或白(民眾黨)的⋯⋯ 每次選舉都會吵架,然後家庭中也會有各種傷害和衝突,但大家還是多多少少算是一家人。就像影片一開始,薩莎的外婆瓦利亞來到基輔給曾孫女史黛菲(Stefy)慶生,大家看起來很快樂,一切都很日常。即使家庭有各種衝突和愛恨情仇,也是日常的一部分。
但是這一切日常,在戰爭發生時,就被毀滅了。而且毀滅得如此徹底。這不是「日常的中斷」(作者註 1 ),而是原本的日常失去了,出現了一個新的、不正常的現實,而這不正常取代了日常。
作者註 1:「日常的中斷」引用出處
「日常的中斷」一詞來自阿潑的書《日常的中斷》。
薩莎的外婆再也不會回到馬里烏波爾市,馬里烏波爾市被炸毀,大量居民被屠殺,薩莎的阿姨拉里薩(Larisa)好不容易活下來,但是什麼都沒有了,連內衣褲都要和鄰居借。薩莎和女兒史黛菲逃到英國,但薩莎無法適應,一方面她無法認同入侵烏克蘭的俄羅斯(她原本生活的現實,和她的自我認同都毀滅了),但一方面,她又無法成為英國人,也無法成為烏克蘭人。
她無法看新聞(看了會精神崩潰),無法教女兒烏克蘭文,難過時依然想聽俄羅斯音樂。她如此絕望,甚至和留在基輔的外婆抱怨:「外婆妳已經 75 歲了,妳可以享受人生,不必想妳要變成誰,不必想妳的事業要怎麼辦,而我呢?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辦啊⋯⋯」
這一切都看起來平凡無聊(不是關於戰爭嗎,應該要有大場面吧),而且「政治不正確」(烏克蘭的電影在愛國敘事下,大家應該都要愛烏克蘭,而不是去擔心內衣褲,破碎的家庭關係,或是談論自我認同危機吧),但是,這些東西很真實。
也因為它們的真實,觀看影片的我們可以稍微碰觸到戰爭的恐怖。戰爭的恐怖不只是死亡和危險,還有在殘破現實中,度過每一天每一天的日常,以及思考自己是誰(片中有很多關於「認同」的討論,也有關於母女家庭關係的討論)、要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以及自己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在不斷的辯證、思考過程中,片中的人慢慢改變。隨著時間的推進,我們看到薩莎做出了改變,比較能在新的現實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在此先不劇透,只先說,她的改變很動人)。
薩莎的外婆瓦利亞、媽媽斯維蘭娜(本片導演)也做出了艱難、痛苦的抉擇,但是每個人都是清醒的做出了選擇,也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而且每個人都敞開心胸面對彼此和鏡頭(所以我們會看到她們崩潰哭泣,看到她們快樂,看到她們說自己無法去愛)。
誠實,我想這是這部片最感動我的部分,或許,那也是一種在這陌生、不正常的日常中,還留下來的信任與愛。如果沒有對拍攝者的信任與愛,是不會把自己這麼脆弱不堪的一面展現出來的。
俄羅斯女性藝術家:正視戰爭真相、反抗荒謬的戰時日常
同樣的不正常,以及反抗這不正常的信任與愛,我們也可在俄羅斯紀錄片《標籤的重量》中看到。片中的主角莎夏(Sasha Skochilenko)因為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初期散播關於戰爭的真相(把商店的標籤換成關於戰爭的訊息,指控普丁說謊、提到士兵死亡、俄羅斯軍隊攻擊烏克蘭的平民等)而被起訴、審判。
在正常的社會,說真話、反抗獨裁政府、捍衛民主,會被視為是愛國的行動,然而在戰時的俄羅斯,卻被視為散播假消息和叛國。說真話成了散播假消息,民主鬥士成了罪犯,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關押在監獄、等待審判的人生也是充滿了荒謬。莎夏的女友索妮亞(Sonya)去探監時帶給莎夏經過特殊處理、可以保存 6 個月的優格,因為要被開封檢查,只能保存 24 小時。莎夏央求索妮亞給她一個桶子讓她洗衣服,但因為桶子沒辦法通過監獄的窗口,所以不能帶進去。莎夏不能吃含麩質的食物,但監獄不讓她吃不含麩質的食物(後來才允許)。
18 個人被關在一個囚室,其他的囚犯也對她不友善。唯一可以撫慰她的是紙筆(她是藝術家),但監獄不允許她用彩色的筆,只能用黑色的(後來過了將近 8 個月,才被允許用彩色的)。
在外頭,她的家人、女友和朋友努力營救她,但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索妮亞指控一個朋友為了自保出賣莎夏(在臺灣 228 和白色恐怖時期,也有很多這樣的悲劇)。
朋友們去陪同審判,法警在走廊上對他們用催淚瓦斯。索妮亞和莎夏的好友廖沙(Lyosha)重印莎夏之前出版的書去賣(想要用賣書的錢幫助俄羅斯的政治犯),結果他們才開始賣書,警察就來抓人了,廖沙被抓起來毆打,所幸後來被放回來了。
卡夫卡描繪的荒謬現實《審判》成了真實人生,也難怪去探監的律師說:「我無法想像在發生這一切後,你怎麼能還是原來的你呢?」
但莎夏似乎找到了方法,讓她保有原來的自我,拯救自己和他人的靈魂。她在監獄裡面畫畫(和臺灣白色恐怖時期被關押的政治犯很像,他們會在裡面書寫)。她的朋友們在法庭外唱歌,為她和自己加油打氣(和臺灣的白色恐怖政治犯也很像)。
莎夏出庭時身上穿著彩虹的衣服,臉上也帶著微笑。在荒謬冷酷的法庭上,朋友們戴著小丑鼻子,帶了氣球給她慶生。雖然莎夏最後還是被判刑了,但她手比愛心。這是她對這一切荒謬的反抗。看似無用,但是如果沒有這些反抗,人生會更糟。
在片中,莎夏說:「戰爭不會因為士兵而結束,而是要靠和平主義者的努力。」她努力的方式是說出真相、正視真實,而非接受謊言。
所以,讓我們也一起努力吧。也許我們能做的有限,但有一件事我們一定能做:去看這些紀錄片,去正視,去記得這些人,然後,保護我們的民主,也就是—— 平凡、得來不易的的日常生活。(作者註 2 )
作者註 2:莎夏在 2024 年被釋放
莎夏(Sasha Skochilenko)被關了 2 年後,最後在 2024 年國際囚犯交換中被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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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影展時間:10/18(五)~10/27(日)
播映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院/臺北市中正區八德路一段 1 號
購票及影展資訊、2024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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