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頸鹿/給山椒魚:嘗試走入妳的憂鬱症迷宮,我準備好和妳交往

作者按:這篇文章的誕生源自我(休學的山椒魚)為了討生活,向多多毛遂自薦寫(ㄓㄨㄢˋ)文(ㄍㄠˇ)章(ㄈㄟˋ)。

在討論書寫主題的過程中,我和編輯們一致認為,現有的精神疾病經驗書寫中,照顧者的視角仍然相對缺乏。而「伴侶」和原生家庭的處境不同,從前者出發的討論更少,因此盼能以書寫拋磚引玉。

我為此嘗試了不同以往的寫作方式,先與伴侶長頸鹿(化名)擬好想問彼此的問題,然後進行了將近 2 小時的彼此交流。為了保留不同視角,我將文章分為上篇和下篇,分別以我和長頸鹿為第一人稱,將對話凝鍊為給彼此的書(ㄑ一ㄥˊ)信(ㄏㄨㄚˋ)。

? 承上篇:山椒魚/給長頸鹿:我有憂鬱症,你願意和這樣的我交往嗎?

長頸鹿想說:

我的生命中,曾陸陸續續認識一些有憂鬱症的朋友。過去我對憂鬱症還沒有那麼熟悉的時候,會用一些很直覺但沒有幫助的方式來鼓勵他們,比如要他們往好的方向看,但總會演變成我鼓勵一句、他就反駁一句,用一種無以復加的悲觀敘述當下,甚至是還沒遇到的困難。

那時候我覺得很不解,為什麼沒有辦法往另一個方向看?甚至有可能會生氣,覺得對方為什麼要一直用否定的詞回應我?或者會覺得,為什麼他總是沒辦法從迴圈裡面走出來?

現在回頭看,我發現那些話沒有實質的幫助,就像是站在對方的迷宮之外。對我而言出口是顯而易見的,但沒有想到對方身在當中其實看不見(我自以為的)出口;我一直指著出口的方向,但對方沒辦法朝那個方向前進。

我覺得當時的自己沒那麼同理對方的情緒和處境。

遇見妳之後,嘗試走入妳的迷宮

在與妳相處的過程中,我常常看見妳進入想法的迴圈。不一樣的是,過去的我總是習慣站在別人的迷宮之外,為他指引方向;現在的我則會嘗試跟妳一起進到迷宮裡,不斷去思考妳為什麼會有這些想法,這有助於我理解妳正在承受的情緒。

像是妳會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擔心未來只會愈來愈糟,我覺得這些念頭的核心是自我價值低落,所以我會盡可能的提醒妳其實已經完成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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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妳可能還是會覺得自己沒價值,或者擔憂未來會有不好的事發生。我有時候會覺得很無力,因為我無法向妳保證未來會怎麼樣;有時候會悲傷,因為妳承受的事或過去的經驗本身就很令人難過;有時候也會覺得生氣,因為妳深陷負面情緒時,可能會說出一些傷人的話。

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我的情緒就像是鐘擺大幅度的擺盪,結束後一時無法回復正常狀態。但我會在一個時間點對自己說:「這件事已經結束了。」然後給自己一點時間,讓情緒鐘擺回到平常的樣子。

憂鬱症只是妳的特徵之一,而我已準備好與妳交往

我們在交往前,談過我一位已逝的朋友,過程中妳問我:「其實我有憂鬱症,妳會介意嗎?」我當時平靜的回答「不介意」,妳很驚訝的問我「為什麼?」

憂鬱症對我而言就是妳的特徵之一,妳可能需要時常去面對病痛,但並不影響我想與妳深交的決定。當人們對另外一人有好感,進而考慮是否踏入親密關係之前,其實都會有諸多考量,包括個性、興趣、價值觀等是否契合,「有沒有憂鬱症」對我而言只是另一個需要考量的面向。

我覺得在交往前就知道對方有憂鬱症是好的,因為我能夠預先設想許多狀況,是和沒有這個疾病的人交往可能不會遭遇的。如此一來,在危機發生時雖然仍會慌亂不知所措,但能夠少一些衝擊。

妳在交往前向我說了許多對日後相處的考量,我覺得這對我是有幫助的,也使我調整了關於相處方式和共同未來的一些思考。在相處方式上,我會觀察哪些話語或行為特別容易觸發讓妳情緒低落的開關,也會想要多了解妳的經驗如何跟妳的疾病有關,也希望自己的舉止不會對妳有負面影響。

關於共同未來的想像,我想到身邊一些同樣為憂鬱症所苦的朋友,有些人因疾病而無法工作,甚至無力打理生活起居。因此我會預想,或許我們組成的家庭不會是雙薪,還需要多一些支出如回診和心理治療,如此一來就要重新審視彼此對於金錢運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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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必須承認,有幾次一開始是妳情緒低落,我與妳在迷宮繞了許久後,我也很低落,結果反倒變成妳過來安慰我。我當下其實覺得自己很沒用,但妳說:「你未必總是要扮演比較堅強、積極、可以照顧別人的角色。」

我覺得這反映出我對「誰是照顧者」的僵化想像,若是有互為照顧者的認知,就比較能彈性的因應彼此狀況的起伏。

我也想讓妳知道,我無法如妳期待的,總是很深入的和妳「討論感覺」。我下班後常常很疲憊,只想做對我而言門檻最低的事,像是打電動。這時,我們或許可以先放下複雜的議題,一起打電動,或者妳鼓勵我一起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

蜿蜒長路上的體悟

如果有機會與像我一樣的人── 喜歡的對象是憂鬱症患者── 分享我的經驗,我有以下的想法。

1. 善用資源尋找同行夥伴

首先,善用資源、拓展支持網絡很重要。在交往之初,妳曾經提供我一個「精神疾病照顧者團體」的訊息,我也是因妳的緣故,才知道原來有給照顧者的專線(註)。在真正鼓起勇氣聯繫這些資源之後,我才知道資源的重要性,因為在陪伴過程中的許多困擾,其實都源自於對疾病經驗的不理解,進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甚至覺得自己反倒傷害了妳,而感到愧疚。

然而,透過其他家屬或照顧者的經驗,我有了同行的夥伴,能夠對照彼此的經驗,才更有信心在這條路上繼續前進。即使未必能依樣畫葫蘆的套用他人的經驗,我也發現,僅僅是把我的經驗和感受講出來,就是很大的幫助,因為我需要去組織在心裡不曾被訴說的複雜心情,在這個過程中,生氣、悲傷等情緒就彷彿有了出口。

同理也可以用在向朋友尋求支持,雖然朋友未必理解憂鬱症和陪伴者的艱難,但是單純的「訴說」和「傾聽」就能令人安心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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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嘗試理解,盡力表達

第二,盡可能的嘗試理解、不要羞於表達自己的感受。在陪同回診時,妳會邀請我一起進入診間,我能藉由妳向醫師的敘述更了解妳的近況。

妳也鼓勵我和醫師溝通,不過這對現階段的我而言有些困難,因為精神科與我過往就醫的經驗十分不同,我不可避免的會談到自己的經驗和情緒,而表達自己的感受是很重要的課題,我過去比較少有這樣的經驗。

現在我會試著問自己:我當下的感覺是什麼?也會在腦中發表關於「感覺」的演說── 我現在很生氣,為什麼那麼生氣?跟我過去經驗的連結是什麼?另一方面,如果妳願意的話,我也會邀請妳分享妳的感受,以及這些感受與過往生命的連結,這能讓我更加理解妳此刻情緒的脈絡,進而更能同理妳。

3. 我可以不只是照顧者

最後,不要認定自己就是一個「照顧者」,然後自困於照顧者的位置。我體認到,在親密關係裡,我終究是妳的伴侶,「照顧」只是這個角色的其中一部分;如果我過度放大這個部分,就會覺得自己承受太多或付出太多,造成關係的緊張和衝突。

為了能夠一起生活,我們得一同想辦法讓關係是有流動性的,如同妳所說的「互為照顧者」,彼此都有辦法付出、照顧對方。另一方面,也要能看見並珍惜彼此的付出,時時提醒自己:付出是無法被量化的。

比如我在家工作的這段時間,妳會自願在用餐時間訂外送,雖然在旁觀者眼中,相較於我工作 8 小時,妳訂外送是 10 分鐘就能完成的,但我看見的是,妳在狀況不好的時候,即使昏睡整天,仍然會勉力在床鋪上學習如何用手機訂餐,甚至為了確保我們吃到美味的餐點,用心的查詢店家評價。

註:伊甸基金會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 02-2230-8830,是以家人陪伴家人,由照顧者接聽照顧者的專線;或搜尋臉書「瘋靡 popularcrazy」。

後記:讓我們在相互照映中一起前行

在彼此對話、書寫整理的過程中,我們一再體認到不同位置的視野是多麼不同,卻也使對話變得更有趣,相通之處更為珍貴。

我們想提出一個邀請:有緣讀到這篇文章的人們,我也很想聽聽你們的經驗和想法,希望能在相互照映中一同前行。(歡迎於文章底下留言,或寫信到多多益善公用信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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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山椒魚
山椒魚

2015 年成為精神病人,此後開始書寫以精神疾病為主題的文章,希望能將難以言說的經驗公共化。夢想是當世界往前走時,不再有人被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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